懸崖底端,穆阿婆再次被異族男子攔下,可她拽著谷燕兮,怎么也不愿撒手。
谷燕兮看向炎玉昭。
也不知后者說了些什么,攔路之人恭敬退下。
木階架在石板上,很陡,他們走得小心翼翼。進入最末端的一間木屋后,出乎人意料的,里面站著的竟然是兩名漢家人,手無寸鐵,作奴仆打扮。
谷鶴兮看過去,那二人肩平頸直,神情剛毅,與茅山村的叔叔伯伯們有些相似??蓻]等他再仔細打量,便被身后的人推搡上前。
往上,愈加陡峭,也愈加明亮,戒備森嚴。人人背有大弓、掛有箭矢,卻無一例外地,用或鄙夷或暗含血色的目光盯著二人看,男子的目光大多在谷燕兮身上停留得更久一些。
炎玉昭危險地瞇眼,一開口,僅僅是兩個簡單的異族音調(diào),便叫他們?nèi)嫉拖骂^去。
三人踏入主樓后,四周才開始有更多的女子出現(xiàn),她們衣裙復雜,卻不似其他百族女子的那般明艷,而是透出一股肅殺之氣。
頭戴紅纓帽,發(fā)飾弓箭簪;腿綁紅足衣,腳蹬黑繡鞋。
鎧甲披身,胸前銀圈環(huán)繞,小刀劍懸掛在上,相擊成調(diào);里著藍白掛,內(nèi)套朱紅及膝刺繡直裙,黑色長發(fā)與紅色帽絲在夜里閃爍寒光。
一名男子走了出來,與他們之前見過的異族男子一般,穿著統(tǒng)一——一件藍底白花布衣,左胸繡有太陽紋,以及一個卍字符號。唯一不同的是,面前這人,系這同一條紅色腰帶。
他向炎玉昭行禮,而后將三人引上二樓。
首先進入谷鶴兮眼簾的,是一個巨大的木鼓,成年男子伸直雙臂才堪堪觸到那鼓的邊緣。其次,鼓的兩側(cè),壁上分別掛有繡毯。左邊繡的是一位正彎弓射日的遠古戰(zhàn)神,右邊則是一對華麗且氣勢恢宏的大弓,兩張繡毯鋪滿整個墻面。
一個拐彎,一張可坐下十人的厚重木桌橫在屋內(nèi),墻邊兵器林立。屋內(nèi)氣氛有些凝重,似乎剛有過不愉。一名紅衣男人負手站在窗前,背對眾人,他的斜下方,兩名漢家人臉色沉著。
炎玉昭并未行禮,只是徑直往木桌走去、坐下。
紅衣男子聽見動靜,轉(zhuǎn)過身,睨了他一眼,冷哼。二人說的是谷鶴兮他們聽不懂的語言。
炎玉昭依舊神情冷漠,只是眉眼間有些不耐煩。
“谷大哥,谷姑娘,你們沒事吧?”趙秀峰看到他們,面上才終于露出笑容。
“秀峰?”谷鶴兮訝然,他如何會在這里?
趙秀峰點點頭,與身邊的那名漢家人說了幾句話,再由那人轉(zhuǎn)述給了紅衣男子。
之后,便是三人不斷說著,也許是終于談妥了,趙秀峰朝前拱手。
紅衣男子似乎也是滿意了,用蹩腳的漢家話說了一句:“小子,替我向莫大人問好?!彪m是問好,語氣卻滿是挑釁與好戰(zhàn)。
穆阿婆偏頭,皺著眉頭反復念著:“莫大人?莫,大人?”她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興奮地掙脫谷燕兮,向趙秀峰聲音的方向疾步走去:“莫大人?可是莫大人來了?”
趙秀峰一怔,不知她是誰。
谷燕兮追上去,一邊安撫她,一邊告知趙秀峰:“她是許多年前被虜進山的漢家人……”頓了頓,她問道:“趙大哥,我們可以離開嗎?”
趙秀峰點頭。
“那可否帶上穆阿婆?”
趙秀峰看向身旁作商人打扮的馬青山,馬青山會意,回頭詢問炎革。
炎玉昭卻突然開口,直接替那紅衣男子回答:“她不能離開這里?!?p> 谷燕兮看過去:“為什么?她也是漢家人?!?p> 炎玉昭再一次深深地看著她:“正因為她是漢家人,便更不可能離開。你們,只是交易。”
馬青山想起了些什么,小聲勸道:“……姑娘。”
此時,穆阿婆已經(jīng)聽懂了。
莫大人沒來,但也來了,很快就會來了。
她笑了:“好,好。來了,來了……”
“阿婆……”
穆阿婆清醒了,滿足地安慰起谷燕兮來:“莫大人來了,不怕啊,不怕……”
三人被請回了吊腳樓下,住進了一座什么也沒有的木屋。
谷燕兮舉著馬青山給的蠟燭,推門而入,卻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和穆阿婆的屋內(nèi)放有鋪蓋,以及一堆厚厚的茅草......炎玉昭......
指甲嵌入肌膚,谷燕兮抿唇:“……阿婆,我先給您鋪床?!?p> 穆阿婆不哭也不鬧,笑呵呵地回答:“好,好。”
待二人縮進暖和的被子后,穆阿婆卻突然坐起來,解開外衣:“呵呵,太開心了,阿婆都快忘了。阿燕,閨女,阿婆有樣東西給你……”她當著谷燕兮的面解開褻衣,脫下,然后遞出去:“你穿上,穿上?!?p> 谷燕兮接過,那褻衣很厚,不似尋常的厚。終究是貼身穿著的小衣,叫人有些難為情:“阿婆……”
但在穆阿婆的再三勸說下,她終于穿上了身,有些別扭的動了動。
“好好好……”穆阿婆粗糙的手在谷燕兮的身上摸索,含笑地點點頭:“……阿燕呀,你可千萬要把這件褻衣帶出去,最好帶回我爹娘的墓前,替我陪陪他們。帶我回家……”
谷燕兮抹去眼淚,答道:“嗯,我會的,我會把它送回去的?!?p> 穆阿婆留戀地摸著谷燕兮身上的衣服,空洞的眼睛里滾出淚水,臉上卻依舊是滿足且驕傲的笑容:“阿燕,記得帶我回家……”她像是不放心似的,一直叮囑著。
一老一少在黑夜里說了許多話,說到谷燕兮已經(jīng)打起了哈欠,眼皮打架。
在少女沉沉睡去后,穆阿婆用手細細描摹著少女的輪廓,仿佛又重新看清了世間,看到了年少的自己,那個也有哥哥疼愛的自己……
夜更深,老人家卻不知疲倦似的,指尖一次又一次地撫過少女的眉眼,臉上卻始終掛著笑,那種笑橫穿了歲月的蒼涼……
窗臺處的燭火明明暗暗,終于在一陣大風中,永遠熄滅……
山的另一側(cè),長長的溶洞里,阿藍守在沒有船只的暗河邊,沉沉入夢。
等到谷燕兮再次睜眼時,窗外,天色泛白。她披衣起床,靜靜地收拾起自己的鋪蓋。
穆阿婆是側(cè)身朝里睡的,頭發(fā)披落,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很安詳。
谷燕兮坐在茅草堆上探過頭去,想將老人家的臉深深記入腦?!?p> 天未大亮,就讓阿婆再多睡一會兒吧,昨夜講了那么多的話……
她伸出雙手,想幫阿婆掖好被子,纖細的柔荑碰上深紫色的被套時,卻覺得有些濕潤、粘稠。
“嗯?”
谷燕兮低頭,奇怪地轉(zhuǎn)過手來。
一片猩紅。
谷燕兮呆立不動,腦海一片空白。
“帶我回家……”
晨風將夜間的呢喃悄悄送回,谷燕兮伏進老者的懷中崩潰大哭。
她叫秦菘,已經(jīng)在世間走過五十個春秋。她是帶著父母親人的祝愿來到世上的,走的時候,卻未留下姓名……
那些大半輩子的瘋與恨,全都在這個清晨灰飛煙滅。
大火無盡地燃燒著,灰燼在熱浪中翻滾。它似乎想要馬上啟程,往山外飄去。
谷燕兮伏在大哥的身上哭得斷氣……
而阿藍啊,那個“孽種”之子,那個生來便喪父喪母的孩子,那個守著奶奶在寨外生活了將近十年的孩子……穆藍呆坐在暗河之岸,仿佛已然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谷燕兮腫著雙眼,將穆阿婆的骨灰捆上肩,緊緊抱在懷中。
一張黑布蒙上了他們的眼……
等到終于坐上離開巴縣的馬車時,五人才如獲新生。谷燕兮堪堪回神:“……大哥,李嬸嬸呢?”
谷鶴兮沉默,身心俱疲:“……這是她的遺物。”
一只粗糙的蘭花木簪,簪尖是深深的朱紅,谷燕兮顫抖著唇,已無力追問。
馬車緩緩向西駛?cè)ィ诼访婺胂乱粋€又一個印子,兩側(cè)青山依舊。
風斜細細入阡陌,肝腸寸斷誰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