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臥涼陰沁骨清,石床冰簟夢難成。
明媚的春光篩過斑駁的竹葉,簌簌的風聲與汩汩清泉和弦。和妶聞見幽幽藥香,感到眼皮上一層細膩柔軟之物,緩緩清醒過來。耳中所及,葉動濺水,沉靜得一絲雜音。
一簇斑駁的墨竹,一面落地鏤花簾,幾抹淡淡湖水綠,一張琴,一觴水,一面紗。蜻蜓點水,窗明幾凈。暗香疏影無人處,雖無梅花,亦可吹笛到天明。
……也吹來幾聲腳步。
那腳步聲不疾不徐,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半晌,被褥陷下去了一些,有人坐在了榻邊。
和妶感到兩根手指搭在自己的手腕上,依稀聞見淡淡的竹葉香。
半晌,那人將她的手腕放回被褥下,“你醒了?”
那個聲音清朗如流觴濺玉般,和妶睜開眼睛,卻是一片模糊和白影。
“閉上眼睛?!币恢磺鍥龅氖址笊纤难燮?,“你的眼睛受了大傷,不能睜眼?!?p> 和妶的一生從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窘迫的境地,她想開口,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子喑啞得不成樣子。記憶一點點清晰心頭,她記得自己前往法師塔查探失蹤少女一案,后又因玄股鬼母誤啟井闌印而引起巨大爆裂,自己也在這場浩劫中受了重傷。
那人見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道:“老朽自號‘竹華居士’,隱住于此偕流山斑竹林中,已經(jīng)三百個年頭了。前日你滿身是血地昏倒在竹林中,氣息奄奄,老朽這才將你帶了回來。好在老朽略通醫(yī)藥之術,總算將你的命救了回來?!?p> 和妶聽得前因后果,強忍嗓中灼熱,“殘軀……得蒙前輩相救,實在過意不去。”
老者輕輕扶她起來,替她除去肩頭的幾枚銀針,“老朽與你下針之時,你無名指外側(cè)的‘關沖穴’、臂彎上二寸的‘清冷淵’、眉后陷中‘絲竹空’下針后竟毫無反征,足見你受傷深重,大大地令人迷惑。病在外者治其內(nèi),老朽只能盡己所能為你醫(yī)好外表,望你心緒放寬,方得盡快恢復?!?p> 和妶從前學過些醫(yī)術的皮毛,懂得老者這三處穴位的利害。關沖穴、清冷淵、絲竹空,這些穴道均屬‘手少陽三焦經(jīng)’,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為五臟六腑的六腑之一,自來醫(yī)書中說得玄妙秘奧,難以捉摸。這位老者說三穴位毫無反應,那事態(tài)便相當嚴重了。
和妶泫然道:“前輩救命之恩,在下無以為報。……只是這雙眼睛沒了,今后恐怕是廢人一個?!?p> 竹華老者道:“老朽見你這雙眼睛,黑絲紅腫,眼窩內(nèi)陷,大有中毒之狀。又見耳廓肌肉腐爛,卻又不像是尋常毒物??蓱z你這般年紀,便要遭如此苦痛?!?p> 和妶道:“前輩,在下名喚和妶,是上清太子殿下的一個學徒。此番乃是為一樁大案而來,不想一著不慎,失了分寸,自己也落得重傷?!?p> 老者慨然嘆道:“恩生于害,害又生恩。想來那位鬼母經(jīng)歷些意外,終究是害人害己。”又道:“姑娘年紀輕輕,修行卻是不淺。老朽昏庸之身,還能結(jié)識到姑娘這樣的人物,也是不枉了?!?p> 當下取出七枚金針,隔著衣服,便在和妶肩頭‘云門’、胸口‘華蓋’、肘中‘尺澤’等七處穴道上刺了下去。
和妶雖雙眼不見,卻隱約覺得這位竹華居士并不如何蒼老。想來這幽篁竹林風水養(yǎng)人,老者久居于此,自能精神矍鑠、骨氣長存了。
斑竹林本是閉神養(yǎng)氣的圣地,此后幾日竹華居士日日為和妶下灸煎藥,加上他自創(chuàng)的許多新奇療法,養(yǎng)氣閉神,采陰補陽,和妶身上的傷也一日好似一日。三日頭,她已能下榻走動,雖眼中仍是朦朧一片,但溫一溫竹葉茶、撥一撥竹筍這些小活計,已經(jīng)能夠勝任了。
斑竹林中幽謐怡人,頭上竹葉密布,腳下鋪著一層厚厚的枯葉,踩上去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柔軟愜意。白日里陽光透過竹葉被篩成一片片圓點,遠處滲涼的清泉蜿蜒腳下,鳥語啾啾,風聲細細,當真是獨坐幽篁而人不覺。
只是她惦念著上清的是是非非,惦記著靈懺穴底的例律秩序,她有重擔在身,傷勢一好便應該立即遠行。若真能放下一切,今后四海為家,隱居竹林,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倒也真是逍遙此生。
如何又過了兩日,和妶忽聽到愀然琴聲穿林而來。琴韻錚然,有如天雨將至,黑燕翩飛,履險如夷,舉重若輕。和妶從未聽過如此優(yōu)美的音樂,不由得一時神往。
琴漸不聞音漸消之際,悄然旋起嗚嗚低細的簫音,升騰攀旋,漸近漸響,恰似簫人橫簫恣吹,緩緩走近,忽高忽低,忽輕忽響,低到極處隱去,忽又在絕處盤旋而起。嘈嘈切切,此起彼伏,珠玉跳躍,繁音漸攏。前調(diào)有如玉磐濺泉,繼而昆山玉碎,百鳥朝鳳,中音間關鶯語,芙蓉泣露,尾調(diào)置身沉舟側(cè)畔,病樹前頭,漸漸的星辰昨夜、物換星移,但聞風聲蕭蕭,水中寒徹骨,急雨簌簌,時隱時現(xiàn),終于萬土靜謐,歸于至簡。
簫聲停頓良久,和妶這才如夢初醒。循著層層篁竹尋去,水聲潺潺如鳴珮環(huán),青樹之下,翠蔓掩映,一片蒙絡披拂中立著一位吹簫人。
和妶恍然:“前輩!”
對方略略詫異,半晌才道:“你怎么出來了?”
和妶腳下幾步走了過去,“前輩的琴簫堪稱絕品,在下雖不懂音樂之道,卻也被前輩的樂聲吸引至此?!?p> 竹華居士道:“哪里什么好,琴孤簫獨罷了。常年來只老朽一人獨居深山,煩冗之余自娛自樂而已,不想也能得姑娘如此夸贊?!?p> 和妶道:“前輩之曲,甚是動人。在下命里帶災,也經(jīng)歷過不少苦厄,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又一個個回來。聽聞前輩的簫聲翩然,更有曠達之意,山高水遠,倒令在下豁然開朗了不少。”
竹華居士道:“琴本豁達,奈何世人庸人自擾?!庇种匦伦谇偾?,道:“我的簫聲急落肅殺,如今你大傷初愈,于聽之不宜。不如老朽徑自為閣下再撫一曲,聊此雅興,如何?”
和妶自是答應,坐于水邊磐石之上,側(cè)耳聆聽。但覺水遭絲絲涼氣,耳目一空,令人清爽至極。琴聲凹凸,層層疊疊,猶如海浪推上沙岸,又如星空靜謐緩緩流淌,少了幾分凌厲之氣,正是那一曲《醉翁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