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粼道:“這里是來一客棧,是給往來的人鬼住宿的地方,一會兒你且站在遠處,我自去與那店家交涉。”
和妶點頭答應(yīng),沉粼徑直邁了進去,鬼客棧的店家看清來人是誰,微微睜開眼皮。
沉粼倚在柜上,與那店家細聲說了幾句什么,那店家當即彎腰,從柜中取出一用白布包裹的長物件,交于沉粼。沉粼又低語幾句,轉(zhuǎn)身向和妶走來,道:“走吧,隨我先上去歇息?!?p> 和妶雖是滿腹疑惑,也只得隨他進入店內(nèi)。羅列的幾條長凳、幾張桌子上零零星星地坐了幾位客人,大多低頭吃著自己的飯,卻不見什么談話的聲音。和方才所見一樣,頗有幾位腰間系有白繩的酒客,舉止言行,卻又好像不是一個門派的。
陰暗的光線只照見沉粼半個側(cè)顏,他道:“方才我問店小二問了一句這些人的來路,店小二只說是大人物。咱們來的卻是巧,明日便是上清諸神為死去的赤逢伯、峒元君舉行的吊唁會,想來這些人都是受邀前來吊唁的。”
和弦恍然,剛想解釋,沉粼腳下卻再不猶豫,拉著她直直上樓去。只聽“嘎吱”一聲,房門被關(guān)上了,一切聲響暫時被隔絕在了外面。
和妶想到峒元君逝去已有些時日,上清確因為其追悼。只是這一會吊唁二人,以前卻是聞所未聞,乍聽來不合禮法,細品卻是上清不愿大肆聲張之故。
畢竟,兇手還遙遙無蹤。
沉粼插好門栓,一邊道:“這次追悼會若是本著低調(diào)沉穩(wěn)的,那主理此事的恓元君大概不會邀請許多人,那些受邀的仙家卻都要在來一投宿,偏巧被咱們遇上了。”
和妶略一沉吟,“明日我這便去恓元君那里討一杯茶,如何?有了上清的庇佑,想來也能擺脫披拂那魔頭的追趕?!?p> 沉粼在桌子上點亮一枚白蠟燭,小心用燈罩罩好,屋內(nèi)頓時顯出一副破敗的景象。板凳長榻上都布了一層蜘蛛網(wǎng),窗簾被褥滿是灰塵。他道:“你若是覺得這樣好,我便一道陪你。只是這一回受邀的仙家少,要想進去估計不太容易?!?p> 和妶也幫忙撣去窗欞上的灰塵,“這倒不必擔心。我從前與那恓元君有幾分交情的,他必不會駁了我的臉面?!?p> 暗燈下的沉粼眼神明滅不定,忽然沖她輕輕道:“你過來?!?p> 和妶一怔,凝望見他光影拼湊的容顏,走了過去,“嗯?”
沉粼將從店家那里取得的長物件交到和妶手中,眉眼間略有柔和之意,道:“你且替我守著這個?,F(xiàn)在不要打開,必要的時候多少有些用處?!?p> 和妶接過那物件,一頭尖尖的,拿在手上并不如何重,“這是什么厲害的法器?怎地又忽然給我這個?”
沉粼卻惜字如金:“沒什么,遇上危險嚇唬人也好?!?p> 和妶想到自己近日來一直得蒙沉粼照顧,他與自己素不相識,卻如此盡心盡力地待自己。她心中感動,卻又不好明說,只柔聲道:“今日你為我彈的那首曲子叫什么?以前從未聽過,甚是好聽。”
沉粼道:“是從前靈音經(jīng)上的《有所思》?!?p> 和妶道:“若是有時間,可否傳了我?我見那曲多有清心安神之效,學(xué)來了閑來無事打發(fā)時光,也是好的?!?p> 沉粼未及搭話,只聽窗外雨點啪啪啦啦,接有騰騰、硁硁之聲,不知所為何事。二人緘默,半晌相視一眼,打開門來,只見方才樓下做客的行者、坐鎮(zhèn)的店家統(tǒng)統(tǒng)不見,偌大的來一客??湛帐幨?,風(fēng)聲簌簌,卻連個鬼影也沒有。
和妶暗叫不好,這是陰市要“趕尸”了。
冥荒盛行趕尸之術(shù),與民間趕尸大為不同。趕的并非毫無生命的尸體,而是靈根不存、而其六魄尚在的“活死人”,主位空缺,煞氣橫流,極為不詳。午夜夢回,百鬼夜行,沖撞詐尸。
打更人詭異起伏的吟唱聲不斷傳來,聽起來心驚肉跳。沉粼低聲道:“曲子老朽明日便傳你。趕尸不詳,你我不必沖撞,早早睡下吧?!?p> 當下一片黑暗,二人無語。
叮叮鏘鏘的趕尸令不知傳了多久,睡夢中和妶只感自己又回到了靈懺穴底,忽見一藍蝶翩然而過,羽翅翕動,晶藍剔透,恍若雪山青蓮,又宛若光明女神之眼眸,云迷霧鎖,渾似不在人間。
此處竟有如此神物?和妶一時動也不會動,竟看得癡了。那藍蝶翩躚飛去云中,盤旋輾轉(zhuǎn),和妶眼神迷離,怔怔追逐那藍蝶。驀地被腳下的石階絆倒,她腳踝一陣急痛,揉揉雙眼,熠熠藍光之蝶早已消失不見。
莊生曉夢迷蝴蝶就是這種感覺嗎?和妶迷迷糊糊地張開眼睛,見萬籟俱寂,夜色正濃。她癱在床榻之上冷汗直冒,意識到夢中自己竟然被一只蝴蝶所迷,當真荒唐。
翌日百鬼退盡,陰市處處零落一層白色的紙錢,風(fēng)起飄舞,明火簇簇,一派霉晦。
二人辭去來一走在街上,只覺肩頭陰寒刺骨,如入冰窖。為免去事端,二人特意覆了面紗,跟隨幾個腰間系白繩的人一路行去。和妶時不時想起夢中那個奇幻的蝴蝶,心中惴惴,卻又不知怎么跟沉粼說。
當日靈堂設(shè)在冥荒十二大紫昆侖殿中,密函分別發(fā)往西海文華神尊、玉澤尊神、樂賢大圣、金鑫仙尊、志明老仙、翰池仙官、泰河仙尊、志行圣使、哲茂仙君、陽朔大神、俊名圣使,還有一封重中之重的發(fā)往峒元君之胞兄——東南恓元君處。恓元君乃是上清界兩朝元老,主持此次吊唁之事,事必躬親,將吊唁會一切安排妥當。
和妶、沉粼二人自是不知這一節(jié),只是看出來此吊唁之人均是名震一方的仙家貴胄,若未曾受邀絕難魚目混珠。臨近大紫昆侖,更見處處衛(wèi)兵把手,尋常鬼怪便是邊緣也不得靠近。
和妶佩有上清玉佩,又有仙劍在身,卻也不能越過防衛(wèi)線半步。
和妶略一思忖,在那守衛(wèi)耳邊低語幾句,那守衛(wèi)立即點點頭,片刻快步奔出,道:“殿下請姑娘趕快進去?!?p> 二人步入內(nèi)堂,但見一人左右躊躇,神色惶急。見和妶緩步走進,竟熱淚盈眶,大聲道:“和妶!本君聽聞冥荒的法師塔倒了,還好你沒事!”
那人正是大殿下樓澈。后冥荒法師塔巨震,峒元君死于非命,轟動上清,樓澈便一直忙于清理后事、籌備葬禮,將找人的事擱了下來。直至今日忽聽得守衛(wèi)來報說和妶已到了此處,不由得心頭大震,立即便叫人請了進來。
這些天來本是愁云慘霧,和妶略一欠身,道:“讓殿下?lián)鷳n,是和妶的過錯。那日一心急于探明事情真相,來到冥荒卻發(fā)現(xiàn)事情比從前所想的復(fù)雜得多?!?p> 當下二人坐下來,和妶如何去冥荒查案、玄股鬼母如何誤解封井闌印、如何碰見竹華居士、又是如何出現(xiàn)在此處的事情講了一遍。只因許多細節(jié)她本人也不甚明白,一番話講下來不免前后不搭。
樓澈慨然嘆道:“上清還要多謝竹華居士。這事原是本君的疏忽,前幾日已經(jīng)查明,殺赤逢伯的兇手并不是昊倉那家伙,有人在暗中操控著一切。昊倉老怪交代那日他本想去天璣閣,不想剛到藍滇湖就被人止住,那個人要他去偷出十冊書卷。昊倉老怪根本不是那人的對手,只得按照對方要求照做。至于赤逢伯仙上的遇害,卻乃不是昊倉所為。想來應(yīng)是那人先殺了仙上,又緊接著去寧潼坨,給我們布下了這局棋。”
和妶想起在斑竹林中沉粼給自己看的孤本,赤逢伯在上清德高望重,若是將孤本上記載的內(nèi)容說出來,自當?shù)米锷锨濉?p> 正當猶豫間,樓澈又道:“前幾日法師塔莫名炸裂,整個冥荒震蕩,父帝派天兵下去清場,本君這才得知當初那人不僅僅害了赤逢伯仙上,連峒元君也不幸遇難。玄股鬼母和峒元君有些淵源,竟私藏了峒元君的仙體,想以少女的精魄煉鬼救命。沒想到姑娘也受到連累……本君真是愚鈍,直至此刻才得知少女丟失所為何事,兇手卻早已洞悉了這一切。”
和妶聽出他話中意思,“殿下覺得殺害赤逢伯、玄股鬼母的乃是同一人?”
樓澈點點頭,復(fù)又搖搖頭,“此事,巨魄上神原遣人到冥界焚主那里去問過話,可是他們對此也是一無所知。”
和妶見他愁眉不展,想來以自己的身份說出赤逢伯的秘辛終究是不合適。且不說樓澈未必相信于她,若是究查根源孤本的來源,豈不是白白地害了沉粼?自己本是閑人一個,又何必管這等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