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毫無音訊的第一個星期,想他。
暗灰色的天空除了淋淋瀝瀝的小雨外,偶爾還會飄著一些雪花,學(xué)校蒼黃的楓葉已經(jīng)掉得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走在路上,感覺頭頂上的天空亮堂了許多,走在下面的人,淋濕了單薄的外套。
四季常青的松針,倒是讓人羨慕幾分,無論何時,他都挺拔著身軀,在校園周圍綻放著不一樣的光彩。
這個星期,祁夢從未見過秦超令一次,就連課間操,她們都是特意的避開對方,沒有想好怎么認(rèn)錯前,那些不必要的尷尬,就讓它錯開。
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木桓,他們也總是破天荒的從未單獨遇見,他上課會走神,有時還會打盹,反正精神總是不佳,談兩個星期的戀愛,總感覺他已經(jīng)被抽光了所有精氣,只要太陽出來,一曬就蔫兒了。
祁夢關(guān)注著他的一舉一動,這個星期,他開始遲到,曠課,上課打瞌睡,眼睛里布滿紅血絲,上上星期是精神不佳,這個星期是魂都沒有了吧。
又到星期五,祁夢回到宿舍后脫了鞋就爬上床,在小小的床上勉強的擺著大字,開始思考。
藍(lán)祁夢,有人找你。室友進(jìn)宿舍的時候叫了她一聲,順便把門打開,跟在她后面進(jìn)來的是另外一個班的女同學(xué),她記得她與秦超令在一起,她們一起吃過飯。
那個,秦超令找你有急事。她遞過手中的一個翻蓋手機。
你確定她是找我嗎?祁夢翻過身,把臉露出床沿,支起的雙手托著下巴,看著很確定點頭的女生,她接過電話,放在耳邊,緩緩地“喂”了一句,隨后便從床上猛力的坐起,身體坐得直直的,弱弱的問了一句:還有呼吸嗎?然后又是靜靜聽著電話那頭的動靜,很久才回了一句:那死不了,沒事。如釋重負(fù)般呼了一口氣。
謝謝啊。祁夢把電話遞還給那個女同學(xué),麻利的從床上下來,地上站著的兩個人還一臉驚訝的沒有緩過神,她一邊穿鞋一邊跟她們說:她屋里進(jìn)了一只貓,喝了她煮剩的甜酒,現(xiàn)在不醒人事,她以為死了,其實是睡著了,方才我還問她有沒有呼吸。
兩人如釋重負(fù)的相互嘆了口氣,點著頭開始忙自己的事。
祁夢在診所買了葡萄糖液,往秦超令的住處一路小跑,秦超令早已焦急的站在門口,搓著手,不知所措,看到祁夢像看到救星似的,一把拉住。
推開門,一股難聞的酒味撲鼻而來,一片狼藉的地上放著很多個小空酒瓶,歪歪倒倒的椅子像是被踢過一般亂七八糟,當(dāng)然,最入眼的是穿著單薄衣服而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木桓,他縮成一團,雙手緊緊的抱著身體,厚厚的外套躺在身體的另一邊。
你站著干嘛,幫我呀。祁夢放下手中的東西,蹲在木桓的身邊,抬頭看著傻站著的秦超令,她一臉的無措。
干嘛呀。聲音里顫顫巍巍,生怕一不小心,那條微弱的呼吸就會斷掉。
扶床上去呀,等一下沒醉死,冷死啦。我說,你可真厲害,都不知道給他蓋個毯子啥的。
兩人合力,將木桓拖到床上,給他蓋好被子,才松了一口氣的坐在椅子上,看著對方,秦超令先開口問:怎么辦。忘了一眼床上熟睡的木桓。
什么怎么辦,睡醒了自個回家去唄。祁夢也看了一眼木桓。
那萬一……
什么萬一,他是喝酒,又不是喝農(nóng)藥,再說才幾瓶而已,死不了。祁夢看地上的空瓶子,眨了眨眼,起身收拾,想起這個星期,他的樣子,估計每晚都沒睡好吧,現(xiàn)在喝了一點酒,倒是可以好好休息了。
剛才我打開門的那一秒鐘,嚇?biāo)牢伊?,不管我怎么喊,他就是一動不動。秦超令也蹲下身子,開始收拾空瓶子。
他怎么了。祁夢問。一臉無辜的秦超令搖搖頭,片刻之后說:上上星期我們吵架完了,就不是一直沒說話嗎,今天下午第一節(jié)課,他突然找我要我的鑰匙,我也沒問,就給他了。說完聳聳肩,表示她也不清楚。
不過,你們倆在一個教室,你也不知道怎么了。秦超令停下手中的動作,望著祁夢。
他不說,我怎么知道。祁夢把垃圾扔進(jìn)垃圾桶,拍了拍手上的東西。
對不起呀,夢,上上個星期,我……
我原諒你了。
真的嗎。
假的。
騙子。
你餓不餓。祁夢用手揉著肚子,然后滿房間掃蕩了一圈,并沒有什么可以填肚子的。
要不,咱們出去吃飯,順便幫他帶點回來。秦超令用嘴指了指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木桓,祁夢點點頭,表示同意,兩人就出門去了。
現(xiàn)在天怎么黑這么快,這才放學(xué)感覺。秦超令挽著祁夢的手臂,兩人在嗖嗖的冷風(fēng)中,依偎在一起,并肩前行。
而且,冬天來的也太早了,凍死我了都。說著挨得更近,腳步加快了許多。
她們的關(guān)系就像這短暫的白天,一晃眼就過去,迎接黑夜的時候,又要緊緊的抱在一起,離不開彼此。
你說,木桓這么好的人,都會被女生傷害嗎。秦超令像是自言自語,小聲的說著,身旁的祁夢卻聽得清清楚楚,也同意的點點頭。
木桓,脾氣好,不愛計較,無論是哪一方,他都是深深付出而不記功的那個人,他能滿足你提出的任何要求,他能在你悲傷時給你溫暖,在你失去理智時保持清醒將你搖醒。在他們所有人的眼中,他是一個沒有悲傷情緒的人,似乎他的步子都很輕,他從不會將自己陷入不見底的泥潭。
或許正是這樣看上去平淡的情緒,才會讓人們忘記他也是一個正處青春期的男孩子,也會悲喜交加。忽略了他也會處于寒冬臘月,他也需要一點光,為他照亮被自己走迷失的路,十字路口也需要與人商量怎么走。
你和林言,沒事吧。很久,秦超令又冒出這一句,她小心翼翼的試探,生怕觸著她一根搭錯的神經(jīng),拉開她的悲傷,到時又會逆流成河,在寒冬臘月里,匯聚成一條冰川。
沒事啊,他不是說這個月同剛?cè)r候一樣,全封閉訓(xùn)練嗎。
電話也不能用嗎。秦超令問。
嗯,怎么了嗎。
沒有,就是問問。
你這種語氣就有。祁夢扭頭望著她,聲音帶著笑意,心里卻變得慌慌的,心臟莫名其妙的撲通撲通地直跳。
我是覺得,他開始上班,而我們還在上高中,將來還要上大學(xué),還得找工作,就覺得似乎在某個地點上無法重合一樣,反正我也說不出來,覺得怪怪的,雖然他現(xiàn)在還很喜歡你,可是男生些的想法與我們是不同的。秦超令說的認(rèn)真,祁夢也聽得認(rèn)真。細(xì)細(xì)想來,他們的軌跡線似乎從未重合過,走在兩條不一樣道路上的人,兩種不同的人,真的會重合,還是在相遇的點相見,以后就開始疏離,越行越遠(yuǎn)。
能有什么不同。祁夢不了解別人的想法,她也從未花心思去了解一個人的想法:喜歡就靜靜的站在一起,別人會看見,自己有感覺,不就好了嗎。
藍(lán)祁夢,你是不是傻,入了社會,就該過成人的生活,成人的生活,你以為你看著他傻笑,你就能滿足他了。情超令放開祁夢的手,開始手舞足蹈,焦急的皺起眉頭。
滿足?可是……
可是什么呀,你以為親親抱抱舉高高,就能滿足了,我媽說了,男人是得寸進(jìn)尺,永遠(yuǎn)不安于現(xiàn)狀,滿足不了的。祁夢有些不可思議的望著秦超令,她說的似乎并不無道理,畢竟男人永遠(yuǎn)都是一副假正經(jīng),然后長著一雙色欲的眼睛,他們永遠(yuǎn)都在拋棄無法滿足他們欲望的人,即使林言現(xiàn)在不是,但扎進(jìn)成人堆里,他還依然能保持自己嗎。
也許,根本就不可能。
滿足不了,怎么辦。祁夢弱弱的說著。
除非。秦超令停下腳步,色瞇瞇的看著祁夢,眼睛里放著光,然后輕輕的湊在祁夢的耳邊小聲的說著,話還未說完,祁夢篤定的說了一句:不可能。秦超令攤了攤手,兩只大眼睛無辜的眨著,看著祁夢羞紅的臉,忍不住的想笑。
不過,別當(dāng)真,我說的是大多數(shù)男的。秦超令將大衣裹了裹身體,冷風(fēng)吹起她額前的碎發(fā),沒有方向的,左右亂飄。
你覺得林言會是你所認(rèn)為的少數(shù)嗎?
祁夢的反問,讓秦超令啞口無言,她無法為他辯解,畢竟林言不在她的少數(shù)行列。
祁夢與秦超令回來時,打開門,開了燈,才發(fā)現(xiàn)床上空無一人,只是桌子上剩下的半瓶酒不見了。
祁夢讓秦超令去了畫室,自己抱起木桓的棉衣,朝屋頂去。
此時,黑夜已經(jīng)將小鎮(zhèn)團團圍住,小鎮(zhèn)家家窗戶亮起了燈,霧漫漫的從四周將小鎮(zhèn)包圍,最后將其吞噬。那個消瘦的背影在霧里,似乎要消失般,在此之前,祁夢從未覺得,他的背影看上去會有那么多的故事,他彎曲著身體,微仰起頭,看向不清楚的遠(yuǎn)方,一動不動。長長的木凳上的半瓶酒,已經(jīng)見了底。
寒風(fēng)呼嘯,祁夢拉了拉衣領(lǐng),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輕輕的走到他的身后,將他的棉衣披在他的身上。也許,他需要一個人靜靜,就像剛才那般,安靜的看著遠(yuǎn)方,或許思緒便會轉(zhuǎn)變,又或許剛才他只是那般坐著發(fā)呆而已。
你,沒事吧。祁夢轉(zhuǎn)身走出兩步,木桓開口問,他緩緩的低下頭,將瓶中的酒一飲而盡,扔在地上。安靜的空氣中只聽見酒瓶掉在地上不停旋轉(zhuǎn)的聲音,大聲極了,像近在耳旁的東西碎了一地似的,瓶口在冷空氣中慢慢的轉(zhuǎn)著,迎著呼嘯的寒風(fēng),像在演奏一首悲傷的情歌,耗盡余生的精力,將其唱完。
祁夢轉(zhuǎn)回,坐在木桓的身旁,兩人之間隔著一條寬得還可以容得下第三人的位置。冷風(fēng)將那道寬寬的口子撕裂著,毫不留情的吹打著,仿佛快要變成一條無法越過的鴻溝,將他們隔在彼岸兩邊,遙不可及。
我能有什么事,不是你有事嗎現(xiàn)在。祁夢把手縮進(jìn)衣袖,歪著頭,模糊的視線仿佛不太看得清楚木桓得臉,以及他臉上的表情。
木桓動了動身子,望向祁夢的臉又收了回去,冷冷的笑容里帶著一點點的自嘲,便成沉沉的低下頭,片刻之后說道:這都是些小事,不足掛齒。低著的頭又仰起,迷茫的看向遠(yuǎn)方。
那,是什么小事,讓你像瘋子似的喝這么多酒,還翹課,上課打瞌睡。面對變了一個人似的木桓,祁夢已變得好奇起來,但看著他時而躲閃的眼神與冷漠的臉孔,祁夢又有些心痛。她想自己不該用這種悲憫的眼神看著他,用這種小心翼翼的語氣同他聊天,可是她找不到更適合的方式來對他。
木桓的眼中一閃而過的疑惑,變成了冷笑聲:我以為你完全不在意我的。他依然低著頭,將心事深深的埋藏,只將故事講給自己聽,只許自己淚流滿面。
誰說,我不在意你。祁夢抬頭望著他,繼續(xù)說:我在意你,在意林言,在意秦超令?;蛟S祁夢從木桓的語氣中讀到些什么,鬼使神差一般的,把他們一個一個全說出來,她的聲音很輕,輕飄飄的,沒有一點重量。
也對,在意林言,在意秦超令。他笑著,笑得意味深長,像是用生命在發(fā)出的咆哮,被壓制的聲音卡在喉嚨里,然后突然斷掉,嘆了一口氣,用微弱的聲音問:那,你在意自己嗎。
在意自己嗎?祁夢在心底問著自己,是否在意過自己?沒有。她從來不知該如何在意自己,她只知道該如何在意別人,在意那些看上去不開心的人,至于自己,習(xí)慣在昏迷中慢走,不用睜開眼睛,便看不見,不用把心捆在問題上,便不會疼。
她早已將自己歸于鋼鐵一類的事物,那些小心翼翼的童年,已經(jīng)讓她無法再為自己的受傷呼喚,她若在困難中睡去,便在噩夢中醒來,她虛弱的聲音,無法喚醒大人們的同情。那便承受著,用微弱的氣息讓身邊的人感知自己還存在,用麻痹的精神支撐著自己走好每一步,不摔倒,不為別人帶來不悅,不為自己的存在挑起事端,這便夠了。
在意,她的記憶中,似乎都不存在在意自己一說,老人在意年輕人,年輕人在意小孩,這世界又有誰是真正在意自己的,將自己置于自己的心中,為自己,好好思考一番。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人類變得如此的偉大,在意所有人,卻唯獨忘了自己。
木桓沒有說話,只是愣愣的看著發(fā)呆的祁夢,側(cè)臉陷入深深的思考中,露出讓人心疼的表情,他多想伸手碰上她的臉,卻又不敢,他太了解這個人,他怕這一伸手,她從此,就將會從他的眼前消失。
木桓看著陷入沉思的祁夢,偷偷的嘆了一口氣,輕輕的扯著嘴角,小聲的叫:祁夢…….祁夢……
我有你們在意就夠了呀。祁夢從回憶中出來,聲音提高了一些,笑容勉強的掛在臉上,眼中閃著晶瑩剔透的光,被她生生的逼了回去。
誰有時間在意你,你笑死人你。木桓起身,聲音打破詭異的安靜,臉上露出熟悉的笑容。
切,你要是不在意我們,下次失戀醉死在臭水溝里沒人管,怎樣。祁夢叉著腰,嘟著嘴,蠻橫的樣子跟剛才判若兩人。
哎,你能不能盼我點好啊。,
那你說,你今天咋啦?鬼上身啊。
分手了唄。木桓說得云淡風(fēng)輕,其實祁夢也聽得云淡風(fēng)輕。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從開始就不會是一段長久的戀情。
真分了。
不然呢?你以為我開玩笑,好歹我也是醉過的人。那一份云淡風(fēng)輕里,似乎透著一股輕松之意。
了不起啊。兩個聲音像被霧氣吞噬一般,在寒冷的夜晚,呼嘯著寒風(fēng)的屋頂相互的損著,然后變得格外的小聲,直至消失,聽不見。
這時整個小鎮(zhèn)都陷入塵霧里,只有白茫茫一片,那些使勁全身力氣在燃燒的燈光,都將變成一片虛無,連狗叫聲都少了,而來回的車輛在歇斯底里的按著喇叭,在窄而凹凸的地面上慢慢的爬行,像失去靈魂,兩只沒有神的眼睛在一片白霧里,把僅剩的一點精力,都聚焦在中心點,望著前行的路,小心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