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的蟬鳴聲、深更半夜里、失眠，清醒的人正在追溯美好回憶。

　　蔚嬈平躺在床上，就想起了她和單清風(fēng)的初遇。

　　那是一個冬天，尋路的男人風(fēng)塵仆仆，踏雪而來。

　　當(dāng)他走近了，她甚至能聽見他的皮鞋一下一下踩在雪上發(fā)出的吱聲。

　　她高度近視的眼睛，隨著他的走近，漸漸看清了他的臉，聽他溫和地問：“你好，同學(xué)，請問大二班怎么走？”

　　她卻注意到，雪花落了他一身。

　　他怎么渾不在意呢？

　　冰冷無華的雪，從去年的冬天開始，開始有了些不一樣。

　　在記憶里，有些美了。

　　他也很好看。

　　豐神俊朗，美好皮相。

　　風(fēng)度翩翩，風(fēng)度翩翩的風(fēng)度，也是，要風(fēng)度不要溫度的風(fēng)度。

　　叫她一眼笑了。

　　或許斯人若彩虹，當(dāng)真遇上方知有。

　　她今夜再又想起那年那一天猝不及防的遇見，就再一次笑了。

　　第二天，去學(xué)校，聽說了一件大事。

　　聽說他那急脾氣出了名的弟弟打了副校長，又，得罪了人。

　　聽說他因為這件事，竟會有被遷怒革職掉的可能。

　　終究在傍晚時找到了他。

　　她大膽地走過去，叫了一聲：“老師?！?p>　　單清風(fēng)轉(zhuǎn)過身，一向無謂的樣子。

　　“我聽說了?！蔽祴频膿?dān)心卻溢于言表，畢竟，他的弟弟，也是她的同學(xué)，“這怎么辦呢？”

　　她沒說清楚，單清風(fēng)也明白她指的什么。

　　依那副校長的睚眥必報、猖狂囂張，一吃虧，勢必搞得全世界都知道。

　　“沒事的，會有辦法的?！眴吻屣L(fēng)眼中一片沉漆，“我弟弟不會真坐了牢去?！?p>　　“那就好?！?p>　　其實我也想問一問你啊，你真的會被革職掉嗎，怎么辦呢，她能幫到什么嗎……

　　蔚嬈微怔。

　　單清風(fēng)見她安靜，主動開口解釋他不是偏袒親人，而是：“小葉是看到他欺負女同學(xué)，才對他出了手。小葉總是有一說一，不會演，一根筋直腸子，撞上了，他就上了頭?！?p>　　“如果是為了幫助別人，那么魯莽又勇敢，也比視而不見要好?！蔽祴苹剡^神來說：“就是唯一的不好是，這太危險，也容易得罪人?！?p>　　“對，太蠢，但蠢總比壞好。”單清風(fēng)一笑。

　　“他格格不入，也好過同流合污?！?p>　　蔚嬈感受到了單清風(fēng)眼神的溫度，雖然單清風(fēng)并沒有在看她。

　　“對人情世故，對口舌之藝，我不屑，也，亦同流?！眴吻屣L(fēng)說得小聲，自己對自己說似的，“就連正義，我都覺得是蠢?！?p>　　蔚嬈靠這么近，心里都是他，又怎么會聽不清。

　　她握了握拳頭，“老師可以做自己的?！?p>　　“你聽力不錯?！甭淞嗽挘白?，講了一句實話，“這就是我?！?p>　　或許是受這些孩子純粹的觸動，單清風(fēng)也不滿起自己的復(fù)雜來，但成年人，一向習(xí)慣碰到問題并不打算改，他也深受其害。

　　蔚嬈鼻子一酸，皺緊眉頭，莫名有窒息之感，邊跟著，邊說：“老師，如果人人都一樣，這世界多單調(diào)??！”

　　單清風(fēng)看向蔚嬈。

　　是沖動還是借口，不知道，就是突然好有話說，也覺得就是這樣吧，“春夏秋冬，每個季節(jié)都有存在的道理。”

　　單清風(fēng)看著這學(xué)生的眼神專注了起來。

　　蔚嬈說：“如果春連自己都討厭，那么又讓人們怎么去感受它呢？”

　　春夏秋冬……單清風(fēng)細想這四個字，如果人人都是一本《十萬個為什么》，如果人人都無法給自己一個標(biāo)準(zhǔn)答案，或許該去感受一下大自然。

　　他思考著，心也不知不覺靜了下來。

　　“謝謝你。”他字正腔圓，卻聲音低沉。

　　蔚嬈眉目明亮起來。

　　他說：“你比我適合當(dāng)老師?！?p>　　蔚嬈眉目黯了下來，眼珠子水潤，眼神卻透露出緊張：“我……”

　　單清風(fēng)看她欲言又止，便說，“多和小葉玩兒吧，我希望他能像你一樣成器?！?p>　　蔚嬈：“好……別夸我了……”

　　單清風(fēng)笑。

　　蔚嬈悄悄紅了臉，轉(zhuǎn)過頭看天，語速突然挺快：“我跟他本來就是同學(xué)，本來就應(yīng)該互相幫助的?！?p>　　還好走過來了！這一刻她想！

　　有的人，一次交談，就交了心。

　　也有些人，天天聊著，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對方與自己，根本不是一路人。

　　他們很幸運，他們是前者。

　　單清風(fēng)突發(fā)奇想，對蔚嬈發(fā)出邀請：“你愿意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嗎？”

　　蔚嬈望著他：“……”幸福來得像餡餅，天上掉餡餅的那個餡餅。

　　“他應(yīng)該很樂意給你講他英雄救美的故事?！眴吻屣L(fēng)說。

　　蔚嬈：“哈？”

　　雖然她知道她應(yīng)該立刻答應(yīng)的，但是本能地，迷惑了。

　　單清風(fēng)無奈：“主要是我指責(zé)了他，他還生我氣，你在，或許氣氛，不會太讓我難以忍受?！?p>　　蔚嬈哭笑不得：“老師，想不到你是這樣的老師……”

　　但她答應(yīng)了。

　　晚上的飯桌上，一如單清風(fēng)期待的那樣，單青葉把他晾了，但沒空對他擺臭臉，對他來說就夠了。

　　單青葉熱情招待蔚嬈。

　　他觀察到，蔚嬈倒很淡定。

　　果然懂事的孩子，都很成熟。一個令成年人欣賞、心疼的女孩子。

　　第二天，學(xué)校像一鍋被煮沸的熱水。

　　單青葉英雄救美的事情有了過程，他救的美人從閑言碎語的風(fēng)浪里沖出來為他說話了，不顧名聲，講了真相。

　　副校長始終絕不認罪。

　　因為缺少證據(jù)，那位好看的女同學(xué)都要哭了。

　　單青葉只想沖上去狠狠揍那個所謂的副校長。

　　蔚嬈站在人群里，看到了單清風(fēng)的手，拉住了單青葉的胳膊，不曾松開過。

　　她不由地嘆了一口氣。

　　就在這個時候，僵持的局面產(chǎn)生了神奇的轉(zhuǎn)變。

　　前年不知名原因離校的校花高調(diào)回歸，一回來就是指控副校長曾經(jīng)的惡行。

　　她的父母從車上下來，冷冷地看著憤怒的副校長。

　　單清風(fēng)低聲對自己的弟弟說：“沒有證據(jù)又怎么樣，唾沫也能淹死人！”

　　單青葉眨了眨眼睛。

　　名聲，一旦有了缺口，是難以彌補的。

　　如果的確人品敗壞，那么這個人的名聲缺口，徹底裂開，不過遲早的事兒。

　　在這個沒有證據(jù)也會死人的年代，是流言做主，它冤枉好人，卻也能制裁壞人。

　　全看背后的人，怎么玩兒。

　　副校長氣短非常，校長早已揮袖離去，放眼看去，同學(xué)們冰冷的注視，已是告訴他大勢已去了。

　　名聲敗壞的副校長，被革了職，永不再被錄用。

　　這件不知隱秘了多久的臟事，被單青葉撞上了。

　　蔚嬈從同學(xué)的隊伍中跑了出來，走向了單清風(fēng)和單青葉。

　　也就看到別人沒有看到的那一幕。

　　早已經(jīng)告別校服，換上西式襯衫的?；?，站在單清風(fēng)面前，笑靨如花，說：“謝謝?！?p>　　這件隱秘了多久的臟事，被單清風(fēng)解決了。

　　她都看明白了：單青葉是英雄，單清風(fēng)又何嘗不是呢？

　　蔚嬈低頭笑了一下，轉(zhuǎn)身離開。

　　本以為還有許多時光來得及與他相處，因為每天都能見到，一時也忘了世事無常。

　　單清風(fēng)辭職了。

　　同一個課，講臺上卻換了人。

　　周圍的同學(xué)唉聲嘆氣，都不習(xí)慣這張陌生的臉，不完美的五官。

　　蔚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想不出來，他為什么要走？他不過剛來兩年。

　　——你比我適合當(dāng)老師。

　　什么意思？

　　他早就決定要走了嗎。

　　蔚嬈起身直接離開。

　　講臺上的人瞪大了眼睛，學(xué)生們也呆了。

　　剛剛走掉的是誰？

　　蔚嬈??！

　　這個乖乖女？

　　是??！

　　這個學(xué)霸？

　　是是是?。?p>　　……

　　單清風(fēng)在辦公室收拾著東西。

　　蔚嬈停在了門口。

　　他抱起紙箱，轉(zhuǎn)身注意到她。

　　“來送我的？”

　　蔚嬈低眸看到了他紙盒里那幾個造型獨特的手辦，脫口而出：“老師要去哪兒？”

　　單清風(fēng)回答得像是廢話：“回家?！?p>　　蔚嬈看著他，不知道該追問什么，問什么好像都不合適，卻很想，很想追問。

　　單清風(fēng)看著她一直堵在門口，笑意更盛：“你逃課了?！?p>　　“嗯。”

　　“偶爾不乖，活的更久。”單清風(fēng)黑眸明亮地看著她。

　　或許因為她是第一個來送他的，他竟然有些感動。

　　蔚嬈笑了，卻笑得沒那天好看。

　　單清風(fēng)認真地看著這個女孩子：“要不請你吃一個散伙飯吧，因為不請你吃，你好像就不讓我走了?！?p>　　蔚嬈被驚到了似的，立刻讓開身。

　　單清風(fēng)路過她身旁，還是笑著的，決定幽默到底：“果然是為了散伙飯。”

　　蔚嬈卻傷感得都想要落淚，她自暴自棄：“沒錯。我要吃飯。”

　　但不是散伙飯！

　　“……好，好，散伙飯，晚上我來接青葉，順便接你?！?p>　　什么叫順便！

　　蔚嬈低著頭，悶悶地說：“好?！?p>　　再一起用飯，蔚嬈來不及高興，就清醒知道，不久就會變成她一個人了。

　　單青葉聲音洪亮：“蔚嬈，你別不開心，雖然我哥走了，但是我還在這兒！”

　　單清風(fēng)淡淡一笑：“你給我認真學(xué)習(xí)，只準(zhǔn)和蔚嬈做朋友。”

　　“老師你太看得起我了?！蔽祴频吐曊f。

　　單青葉哥倆兒好地拍了下蔚嬈的肩頭，說：“不用再叫老師了，他也就是當(dāng)著玩兒的，現(xiàn)在他都辭職了，你也不必太認真，要不就隨我，叫他聲哥。”

　　蔚嬈想拒絕，咬著筷子，不說話。

　　“蔚嬈，我突然想起來，你喊一聲哥，以后我們不就會走得更近了，不過也挺好的，我挺喜歡你的??！”

　　單青葉喋喋不休，單清風(fēng)用筷子夾了點涼拌豬皮丟進了他的飯碗里。

　　單青葉乖乖放下手，心領(lǐng)神會地閉嘴，悶悶地吃他的飯了。

　　蔚嬈突然給自己的空杯里倒了茶水，帶著重量抬起手，敬了單清風(fēng)一杯：“我等你回來。”

　　便一口飲下，沒有看到單青葉變了的臉色。

　　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說，我等你回來，這其中意思……看著蔚嬈安靜的側(cè)臉，單青葉目光復(fù)雜。

　　與她兩年同學(xué)，他怎么從來沒看出來，這蔚嬈，竟然敢喜歡她自己的老師……

　　單清風(fēng)夾菜的動作，也停下來了。

　　蔚嬈放下杯子，對上他深沉看不出來意思的目光，一秒兩秒后，她笑了笑，還帶著眼眶上的紅。

　　單青葉真不知道怎么吃完這頓飯的，大哥的目光讓他不敢多嘴半句，出了餐廳，他迷迷糊糊坐進車里，后座。

　　等到了家門口，大哥讓他下去的時候，他愣了一下，傻乎乎問：“大哥，你不回家？！”

　　“我送蔚嬈回去?！眴吻屣L(fēng)溫聲說，“你回家先睡。”

　　單青葉心里嘆了口氣，點點頭，擔(dān)憂地看了副駕駛后背一眼，下了車。

　　蔚嬈啊蔚嬈，你喜歡我都可以，你喜歡單清風(fēng)這個真的像風(fēng)一樣的人，不是自己找罪受！

　　他怎么會不像冷酷無情的風(fēng)呢？

　　因為在家里跟父母吵架，就私自把自己弟弟帶回了國內(nèi)，為了氣那一頭，自己也在學(xué)校里做了兩年老師。

　　父母都無法絆住他的腳步。

　　甚至在本該成熟的年紀里，還帶弟弟離家出走，借此報復(fù)父母，這樣的男人，怎么能夠輕易去愛！

　　“我拒絕過很多人?！眴吻屣L(fēng)慢慢踩下剎車，目視前方。

　　“可是卻不能坦然地拒絕你?！?p>　　單清風(fēng)回頭，他看著她的目光，干干凈凈的：“你跟她們唯一的區(qū)別就是，她們目的強烈，你似乎只是想要告訴我，就告訴了，只是想要等我，就決定等了，是嗎？因為不帶有目的，所以能坦然無愧于心地跟我攤牌?！?p>　　那一刻，她垂下眸，掩飾了眼底的濕霧。

　　他懂她。

　　蔚嬈胡亂點了點頭。

　　單清風(fēng)無聲地嘆了口氣，傷害真誠的人，他不情愿，卻不得不。

　　愈發(fā)放暖自己的聲音：“你家在哪兒？”

　　蔚嬈咬了咬唇，“過了這座大橋，下頭的別墅區(qū)就是?！?p>　　看來她家里的條件不錯。

　　單清風(fēng)真心覺得，這樣的蔚嬈，如果沒有遇到他，一定是好的。

　　上乘之人，還怕以后少人愛、不幸福嗎。

　　那一天，蔚嬈下了車以后，一直就站在原點，看著他把他自己帶走。

　　怎么會有那么沒有道理的事情呢？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就你舍不得，而你不過是他的一個過客罷了。

　　下了雨。

　　她就閉上了眼睛。

　　那輛車停在了大橋上，車里的男人有想要點煙的沖動。

　　他對她的失落束手無策。

　　感情是什么？

　　人為什么一定要有感情呢，應(yīng)付親情還不夠。

　　以感情為名，把生死大權(quán)交到別人手里，多像一個自以為偉大的殉道者。

　　又愚蠢，又麻煩，又無聊。

　　時光一晃，他們都大學(xué)畢業(yè)了。

　　單青葉出國，回有他父母在的那個家里去了，回有他哥哥的那個家里去了。

　　蔚嬈在機場送走他后，一個人盯著美國的航班，默默發(fā)呆。

　　有被單青葉邀請，最終拒絕。

　　去了又如何，多的是無疾而終的故事，她只是其中一個，那么不起眼，怎么指望上帝給她奇跡。

　　單青葉到家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大哥和父母僵點還僵在多年前離家出走那個點上。

　　自己的大哥是：“死也不娶所謂世交的掌上明珠，什么親上加親？真親不需由我交出另一半的位置來證明。”

　　單青葉咬著蘋果，靠在沙發(fā)上看著冷硬如一的大哥。

　　自己的父母照舊，被氣的翻白眼。

　　爹說：“話，說也都說出去了，你不做，你讓我們怎么收場？！”

　　娘說：“娶人家，過不好，可以離，反正，不是你吃虧！你這孩子怎么就不能試一試，你都快四十了啊，我孫子呢，?。　?p>　　單青葉噗嗤笑了出口，糾正：“媽媽，我哥哥也就才三十二。”

　　被三雙眼睛陰冷地瞪了回去。

　　單清風(fēng)閉了閉眼睛，丟出一句話：“我不結(jié)婚，浪費時間……”

　　下一秒，單清風(fēng)的側(cè)臉上多了個巴掌印。

　　單青葉拿下了蘋果，坐正了身體，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哥哥，和暴怒的媽媽。

　　“別……”

　　他話沒說完，就看到自己哥哥站了起來，臉上跟不疼似的，若無其事就走了。

　　“你永遠也別回來了！”母親簡直哭吼。

　　單青葉是吃不下蘋果了，他湊過去，慢慢拍著母親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等安慰過自己的父母，單青葉回房間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他很不安。

　　哥不會又離家出走吧？！

　　這次肯定不會帶他了……

　　最后他實在忍不住，打了電話給國內(nèi)的蔚嬈，一開口就是：“你還想知道我哥的事兒嗎？”

　　蔚嬈沉默了，她想。

　　但，理智告訴她，應(yīng)該拒絕單清風(fēng)的消息的！

　　反正她總是安靜的，單青葉也沒耐心等回復(fù)，直接說：“我哥不愿意娶我爸媽給他挑的女人，被我媽打了一巴掌，他就走了，我真怕他不回來了。我告訴你上一次他帶我回國就是離家出走，就為了躲這個事兒！你說這一次，這一次不會重蹈覆轍吧？！”

　　蔚嬈一直都沒有說話，單青葉最后急了：“是不是我不該跟你說這些啊，你不高興了是不是？”

　　“青葉，我想要見他?！蹦莾A訴的調(diào)子，讓單青葉一下靜住了。

　　“只是想看見他，跟你一樣，想要確定，他還在?！?p>　　只是偏偏，他不在乎誰想看他，他好像誰也不在乎。

　　他是人，卻要做風(fēng)。

　　來來去去，他的弟弟，都怕留不住他了。

　　“那你來??！”說出這話后，單青葉感到心中一抖，他激動了。

　　“我哥會很高興看到你?！彼闷鹋赃叺乃攘艘豢诓铦櫤?，“這樣就夠了?！?p>　　你愿來，我愿見，有時，這樣就夠了。

　　這一次，蔚嬈握緊了手機，答應(yīng)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