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出了房中,大概是懷著驚動的心事,沿著迢迢林蔭道走得越發(fā)的慢。滄泱的話已在房中言盡,只是一路上都緊緊的握住我的手,以他掌心的溫度,溫暖我沉思中漸漸冰涼的手。
他這三年來,始終頂著云南王侄子的頭銜為云南王辦事,也因此才磨煉出了他現(xiàn)在的一身武藝。他依靠著云南王的勢力,又憑借著自己干脆利落的手段、睿智極準的眼光、幕天豁達的心胸,在云南雅歧城中,漸漸聲名鵲起,時至今日,頗具威信。
即便已在外面自立了門戶,云南王府他也依舊是出入自如。
他始終不甚清楚我當年和羅熙在一起的許多事,他不刻意問,我也沒有刻意說,慢慢地,這就變成了我們之間的一種默契,心知肚明,卻不剖白。但以他的頭腦心思怎么會看不出來我和羅熙曾經(jīng)有過的牽纏,而知他如我,又怎么會不明白他不問深藏中含著的意思。
走至鴛苑的偏門,看見汪人兒迎面走來,我們停下了腳步,駐足在原地,汪人兒忙跑過來行禮,對著滄泱滿面帶笑道:“明世子,是要回府了嗎?”
滄泱冷冷回道:“是。”
汪人兒,我剛來云南王府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在了,聽菊香說,她曾是挽紅樓的藝妓,后來被云南王看中,斥了萬金買入府中,作府中雅妓。
汪人兒為人外放而熱情,這三年里,她對滄泱的仰慕心思在云南王府中幾乎是已經(jīng)到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地步。
我早在三年前就已看出了些許端倪,不過都是輕作一笑罷了。
軟柔的穿堂風在初夏很是舒服,吹得外紗上的穗絮輕輕拂在肌膚上,隱約撓得人癢癢的。
汪人兒看了看我,神色微變,似是生了幾分怒意來,卻又不敢出言。我看在眼里,曉得不好,也不愿再招惹什么是非,于是笑了笑,對她說道:“聽說你們那里又排出了一支新舞,想來應是好看的?!?p> 她斂了斂色,低頭回道:“舞是有了,可曲卻不甚太好?!?p> 我看出汪人兒的意思,隨即轉(zhuǎn)向滄泱道:“明世子,向來譜出的詞曲甚佳,可請他來為你們譜一曲?!?p> 滄泱不解的瞇眼看著我,半晌后,他斷然回絕道:“我沒空?!蹦抗馐冀K投在我的身上。停了許久,他笑了笑,又說:“論詞曲,我何能趕上云南王府的二小姐?”
我微微蹙眉,恨恨的回瞪著滄泱,一會兒,故作愧色的對著汪人兒強顏道:“原是我不好,明世子如此說,本應作的,但可惜,怪我身子一直不大好……”我最怕麻煩,決然是不愿接應下此事的。
汪人兒想了想,低聲道:“實在不敢叫二小姐操勞,若壞了身子,奴婢是要被責罵的。”
我對她頷首笑了笑,滄泱于旁輕擺了兩下寬袖,她只好退下。
滄泱一面走著,一面下意識的摸著戴在我手腕上的黑曜香串,我輕聲問:“你在想什么?”
他沒有吭聲。
我撇了撇嘴,斜瞪了他一眼,小聲囁嚅道:“自從不做和尚了之后,整個人連性子都變得沒以前好了。這樣看來,念經(jīng)修佛還是能養(yǎng)神靜氣的?!?p> 他急走了兩步,站定說:“明明是你叫人慪氣?!?p> 我笑了笑,挑眉道:“汪人兒她有什么不好的,要模樣有模樣,要身姿有身姿的?!?p> “你!”
他指著我,氣得沒有辦法,甩袖提步就走。
我搖了搖頭,笑著追上去,經(jīng)過他身旁時,拿胳膊肘猛杵了他一下,只聽得他在身后叫了一聲“哎呦”。
我笑著快步向前走,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貼上來卿卿道:“最近一直想問你件事情,可這陣子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差點都忘了?!?p> 我低頭小聲道:“問吧?!?p> 他笑了笑,柔聲問:“近來,你為何一直把我往外推?”
我一愣,腦子里想了一圈,低聲說:“我沒有啊?!?p> 他搖了搖頭,“都這個時候了,你還不承認嗎?”
我倒吸一口氣,不知該怎么回答,只垂頭沉默著。
他道:“因為陛下?”
我一驚,實在瞞不過他,一如霜打茄子般的輕顫著點頭。
他捏了捏我的手腕,把我擁在懷中,于耳畔輕柔說:“我不在乎。真的。”
我沒精神地回道:“你不甚明白,自然能說得輕巧,”頓了頓,“若你當真知道其中種種,你或許就不會這么說了?!?p> 他低聲道:“我明白。”
我看了他一眼,黯然的搖了搖頭。
他默了半晌,沉重地出了口氣,才悄言道:“我早就知道你與他有過肌膚之親,”歇了會子,又道,“你曾有過他的孩子?!?p> 我心“咯噔”一跳,怔怔的一陣惘然,腦中電光火石一閃,我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只覺得人身上發(fā)慮,緩緩問:“你……你是何時知曉的?”
他緊了緊手臂,“在獄中見你那日,摸到你手腕就清楚了一切,”輕拍著我,“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了。”
我聽后,木訥的點了點頭,把臉埋在他的胸口,手極涼,一連串淚水從我的眼中不受控地流了出來,浸在他橋下春波色銀紋薄錦袍子上,濕了一片。
當我驚覺的時候,緩緩推了推他,低聲道:“你的袍子?!?p> 他垂眸對我淺笑了笑,眼神閃過一色棕亮的光芒,說了句:“無事?!彪S后,又把我攬在了懷中。
月亮淺淺一勾,銀灰色的月光不染半分纖塵,我舉目凝望著他,覺得此刻他的容貌清刻更甚于平時,柔柔一抹月光落在眉宇間甚是溫和鄭重,不添一分玩笑的意味。
他領(lǐng)口處鑲繡的金線祥云,粼粼皎皎,手指裊繞著那些質(zhì)感,縷縷絲線間交錯橫生,那般細密,我不禁想起當年在瑾月姑姑房中無意看到的那幅繡件。
還有——
數(shù)聲鶗鴂。又報芳菲歇。惜春更把殘紅折。雨輕風色暴,梅子青時節(jié)。永豐柳,無人盡日飛花雪。
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夜過也,東窗未白凝殘月。
我隨口說得這詞,當時瑾月姑姑的表現(xiàn)我也看在了眼里,著實感到奇怪,一切尚如墜霧中,很不明了。
數(shù)聲杜鵑的鳴啼,又報告爛漫春光將要凋謝。惜春人更想將那殘花折。怎奈何雨雖輕柔風卻猛烈,正趕上這梅子發(fā)青的暮春時節(jié)??茨橇鴺?,在無人的園中整日撒飛絮如飄雪。切莫把琵琶的細弦撥動,我深深的哀怨細弦也難傾瀉。天如有情不會老,真情永不會滅絕。多情的心就像那雙絲網(wǎng),中間有千千萬萬個結(jié)。中夜已經(jīng)過去了,東方未白,尚留一彎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