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宮之路似乎特別漫長,兩人并肩而行,元承銘蹙眉露出不滿的神色,隨國的禮儀規(guī)矩,女子必須走在男子身后。雖然是汨桑國君,但畢竟是女子,元承銘總有幾分輕視。云然在隨國多年自然了解這些習俗規(guī)矩,側首看到元承銘緊皺的眉頭不禁狡黠揚唇,更是昂首挺胸大喇喇與他并行,甚至于略快點超了他一個側身的距離,偷看到元承銘愈發(fā)陰沉的臉,只覺得連日來被禁足的苦悶都一掃而空,仿若大仇得報一般。
元承銘礙于身份不能出聲要求,只抿唇不語,平日里禮賢下士的溫潤賢王,難得的臭著一張臉,這讓路過的宮人噤若寒蟬。
一路行至宮門處,馬車已在外等候,元承銘斂下忿忿,恢復了往日的神情:“我已安排了西郊行宮,汨桑王暫住兩日,等我安排好就啟程護送你回汨桑?!闭f著,抬手請云然上車。
一名小廝跪伏于馬車前,早就聽說不知何時,隨國的官宦貴族間興起了人肉腳踏的風氣,踩著最下等奴仆的身體上車,云然也是雙手沾過鮮血的人,自認并非是什么良善心軟之輩,但見到如此風氣,還是打心底的厭惡,走到馬車前繞開了那名小廝,一個輕躍跳上了馬車掀簾而入。
蠻夷之輩。
元承銘心中輕哼,他覺得女子就應該知禮守規(guī),汨桑以公主為王已是逾越禮教,而這汨桑王更是狂妄無禮,元承銘心下不滿,也不欲與她再相看兩厭,只讓護衛(wèi)護送,自己上了另一輛馬車回府中去了。
云然見元承銘走了倒也自在,雖說元承鈺是主謀,但隨國的皇族都脫不了干系,自然不想與他們有什么多交集,而且云然總覺得跟這五皇子不對盤,雖說只見了兩次,但厭惡更勝對元承鈺,只不過現(xiàn)在要借他之力扳倒元承鈺,義兄也是與他同盟,不能明著與他作對,但也不想阿諛奉承虛與委蛇。
奉仙西郊風景如畫,有一片湖泊,狀似新月,卻浮翠澄澈如碧,就連映入湖中的月影也是罕見的幽碧,如同月形的碧玉一般,古來已有記載“碧月化玉奉仙靈”,奉仙城名正來自于此。十數(shù)年前在此興建了皇家別宮,將此處美景圈入了皇家領地,普通百姓再無權來此賞景。云然下了馬車,見這行宮高門深苑,門前守衛(wèi)森嚴,便知這次的“牢獄之災”還沒有到頭,從榮王府到深宮,再到行宮別苑,換了三處還是不得自由,云然心中懊惱,卻也知道此時需要忍耐。
十數(shù)名宮女自行宮內(nèi)出迎,當先一名宮女眉目從容,氣質(zhì)清冽,穿著的宮裝與其他宮女不同,服制上的精細繡工顯出她的地位身份,她微微屈膝道:“奴婢是行宮的掌事宮女蘇綰荷,行宮內(nèi)已準備妥當,汨桑王可安心暫住。”
云然見她氣性沉穩(wěn),隱有高華之態(tài),想來有些地位不好駁了面子,便點頭微笑道:“多謝,這幾日要勞煩您了。”
往行宮內(nèi)行走,不由感嘆這雕梁畫棟金琢玉砌,雖沒有皇宮的華貴莊嚴,卻有如璇霄丹闕瓊樓玉宇,生出“何似在人間”的意味來。蘇綰荷陪侍在側,寥寥數(shù)語介紹了,云然的住處安排在平日招待皇族貴客的棲霞殿,因著此處宮殿看霞光最為絢麗,故有此名。
踏入棲霞殿已有兩名宮女侍立在側,舉目望去殿內(nèi)倒是清幽明凈,不顯奢靡但細節(jié)處鮮活玲瓏,精致似天成。
“這兩位是棲霞殿的宮女,碧蕪,碧蘅,汨桑王若有吩咐可以與她們說?!碧K綰荷肅立端方,沉聲說著。
云然抬頭看去,兩名俯首行禮的宮女皆著碧色宮衣,左邊的略小些,五官清秀,而右邊這一位……云然目光流轉(zhuǎn)間驟然驚詫,這,這不是南意嗎?只見平日英武帥性的南意,梳著宮女的簡素螺髻,彩帶松挽低眉垂目,見慣了她著武服的模樣,乍然見到如此柔婉的裝束,只覺得煞是違和,云然忍不住笑出了聲,見蘇綰荷神色疑惑,忙掩下了笑容輕咳兩聲。
“汨桑王好生歇息,奴婢告退?!碧K綰荷也不做深究,帶著宮女侍衛(wèi)退出殿外離開。
云然再看南意,終是忍不住笑出了聲,因有另一位宮女在,南意不敢露出身份,只能偷偷朝云然翻了個白眼,咬牙切齒道:“汨桑王若沒什么吩咐,奴婢們先退下了。”
云然揮揮手同意了,若是再當面嘲笑,南意怕是要半夜進來整治自己了,兩人往外走去,南意走在后面轉(zhuǎn)身關上殿門,在關上的瞬間,她目光朝內(nèi)殿一看,云然心生疑竇,想要細看但殿門已然關上了。
難道內(nèi)殿……
云然緩步走入內(nèi)殿,目光所及間溫潤雅致,但榻臥寶頂之上綴著碩大的夜明珠,鮫綃紗簾如云霧輕裊,清雅之間也更見奢華。嘖嘖贊嘆間,只見綃簾之后人影微動,一人掀簾而出,白衣勝雪目光清冷。
正是凌自寒。
“義兄?”云然微有訝然,但隨即想明白了他的來意,出聲問道,“事情如何?”
凌自寒言簡意賅:“查封榮王府,元承鈺被貶往封地衙州,私下里密旨是禁足衙州。”
云然漾出得逞樣的笑意,冷冽出聲:“沒有要他的命,倒是便宜他了?!?p> “他畢竟是皇后之子,皇上不會下殺手的,若不是西域各國收到消息遞來國書,又是數(shù)罪并罰,只怕皇上會包庇元承鈺?!?p> 云然冷笑道:“我不了解隨皇,但是我明白人性,隨皇肯定會想殺我滅口保住元承鈺,事后只要說我是假扮汨桑王,便可萬無一失。所以我才要義兄散布消息至西域各國?!?p> “那淮南的證據(jù)……”凌自寒目光炯炯,眼中卻有悲切。
云然知道他想起了舊事,柔聲道:“當年為了查明楚霄的事,我與……秦澤在剿滅叛軍時就已拿到了元承鈺假借渝國復國之名,黨同伐異的證據(jù),但是當年,無權無勢根本無法上達天聽,秦澤便說毀了證據(jù),將元承鈺在淮南的勢力剿滅即可,也算為楚霄報仇了。我心有戚戚,總有不甘,于是將這些證據(jù)偷偷藏下,沒想到這次倒用上了,也算元承鈺的報應?!?p> 提起楚霄,凌自寒神色落寞,輕聲嘆道:“霄兒……再也回不來了?!背聊蹋謴土松裆?,“不過此次除了你藏下的證據(jù),以及五皇子多年收集的罪證,另有當年的渝國后人投誠,奉上實證和人證,更是坐實了元承鈺暗殺朝臣的罪名,無可辯駁?!?p> “渝國后人?”云然蹙眉疑道,“自當年平定淮南,渝國后人便躲藏了起來,多年來了無蹤跡,怎么突然出現(xiàn)了,還告發(fā)元承鈺?”
“元承鈺欺騙利用他們,只怕渝國人也痛恨他,想必是聽了風聲,墻倒眾人推罷了。”凌自寒沉思片刻。
云然忽然想起一事:“元承鈺被貶,那他的妻妾是否也同行?秦蓁……”轉(zhuǎn)而看到凌自寒了然自醒的目光,“你早就知道了?”
凌自寒頷首:“你離開凌府之后我便一直有收到匿名的信件,夾帶有元承鈺與兵部的書信內(nèi)容,后來我讓人查了,才知是秦蓁入了榮王府,偷偷搜集元承鈺的罪證?!?p> 云然只覺驚詫:“秦蓁她……”
“那日她偷偷跑來將你的密信交給我,后來查封榮王府時才發(fā)現(xiàn),她被關在府中的暗獄中,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想來是偷跑傳信被元承鈺發(fā)現(xiàn)了,但她受盡刑罰也沒有招供半句?!?p> 云然更是焦急:“那她怎么樣了?治好了嗎?”
“我遣了名醫(yī)診治,已經(jīng)好了。這次元承鈺被貶,除了皇妃和有子嗣的妾侍跟著,其他無所出的皆送入庵堂出家?!?p> 云然抿唇,心中自責讓秦蓁受了這么多苦:“義兄,你知道秦蓁對你的心意,對吧?”凌自寒沉默不語,“我知道你忘不了楚霄,我也不能強逼著讓你接受秦蓁的情意,但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我,庵堂清苦,定要救她出來?!?p> 凌自寒一直以來都躲避著秦蓁,他能感受到她熾熱的目光,卻不敢去迎視,數(shù)年來他一直守著心中的凌霄花,生怕自己的一點動心會負了死去的楚霄,也怕自己的動心會再傷害一個女子,云然回汨桑的時候,他收留了逃婚的秦蓁,秦蓁偷偷為他做的糕點,采晨間露珠為他泡的茶,他并非不知,卻不敢回應也不敢去戳穿,在五皇子說要他迎娶吏部尚書的庶女,他猶豫了,腦中第一個浮現(xiàn)的是秦蓁,凌自寒為這想法感覺沒來由的害怕,急著答應了這樁婚事,他不得不承認,秦蓁在他心中有了影子,但是他怕秦蓁會成為第二個楚霄。
凌自寒成婚,是為了斷了秦蓁的情意,也為了斷了自己的奢望。
直到他發(fā)現(xiàn)秦蓁入了榮王府,為他送來了罪證密信,凌自寒才覺得,自己的膽怯或許錯過了很多。
云然見凌自寒凄愴不語,眉宇間是凝涸的悲涼,心中忽然有個直覺,或許凌自寒很早之前就已經(jīng)有什么不同了。
“義兄,我想見秦蓁?!?p> 凌自寒看向云然,微頷首:“讓南意做些掩護,我……與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