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承錦離開許久,他所說的那番話印刻在云然腦海中揮之不去。
“我母妃不受寵,景行殿不是冷宮,卻與冷宮一般無二,安靜的就像一個大冰窖,仿佛連呼吸聲都是有回聲的,我自小就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書,宮中宴飲從無我和母妃的位置。領(lǐng)軍之后風餐露宿,每每都是草草吃了,飽了即可。今日,有你陪著,我很開心?!?p> 云然聽著他這一番剖白,心下竟有一絲不忍,從不知道他身為隨國九皇子卻有如斯孤獨的年少時光,而自己如今為了汨桑費盡籌謀,算計欺瞞只為了把他送上那個更為孤高的位置,縱使那個位置權(quán)傾天下凌駕世人,卻唯獨給不了他想要的。
這個位置又何嘗是云然想要的,卻也一步一步走上了這無人之巔。
自此后,元承錦日日都來與云然共用三餐飲食,同桌坐著他總是眼眸帶笑,英挺的眉宇似乎也有著微笑的弧度,席間幾許簡短對話,他也是極盡溫柔,云然并沒有拒絕,卻連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若有似無的過去,或者是因為心底僅存的一次愧疚。
每到一處城鎮(zhèn)休憩,元承錦都會命人搜羅了當?shù)靥厣某允撤钣谠迫幻媲?,或珍饈佳肴或蜜果小吃,不一而足。底下的人頗有微詞,但也僅限于私底下說幾句,并無人敢隨意置喙隨國九皇子與汨桑王會有什么曖昧,云然也曾與元承錦暗示過,但他并不在意,只一心要將最好的都送到云然面前,云然每每看著他溫文謙柔的淺笑,無端生出憂慮來,不知道自己的默許會否積聚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元承錦日日的靠近,王清以卻在此時變得疏離,云然偶爾眼角瞥見他的身影,卻在注目時只見到他遠去的衣袂,兩人的驟然變化讓云然有些無所適從,心底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也讓她莫名的煩躁,只盼著快些到奉仙,用鮮血殺伐將這些心意都隱下。
離奉仙愈近,云然心下愈沉靜,元承鈺的鮮血猶在指尖,自問本就不是良善干凈之人,何必在此刻卻生出無關(guān)的善念,徒增煩惱,云然不禁自嘲。推開窗戶,見不遠處燈市如晝,忽然想起白日里聽人說起,這邑州城恰逢今日有花燈會,男女皆可戴面具出門,這在世風謹肅的隨朝倒是特殊的存在。
趕路日久,云然也生出幾分玩心,喚阿曼準備了素凈衣服和面具,穿戴妥當自窗口偷溜,躲過驛站的侍衛(wèi)往熱鬧的街巷而去。
邑州城的主街皆掛了各式燈籠,精致宮燈,玲瓏花燈,繁復的走馬燈,一路綿延竟看不見盡頭,人群熙攘,人人都戴著面具,辨不清模樣,只能憑著衣衫認清身份,偶有穿著華貴的女子蓮步裊娜,身前身后總有仆從隨侍,想來是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富家小姐。
云然獨自走在人群,如同旁觀者一般看著世俗百態(tài),回想起多年以前曾經(jīng)與義兄、秦澤、楚霄也到過一處花燈會,彼時四人又笑又鬧聒噪的很,徹夜玩耍仍然覺得不夠。而今踽踽獨行甚是安靜,偶爾駐足賞燈,偶爾靜觀路邊的雜耍熱鬧,就連燈謎也失了興趣。
在人群中穿行,忽聽一陣喧鬧,云然走近了細看,原是有人擺了擂臺比試各項才藝,贏者可以得了獎勵,往臺前放著的各式獎品看去,自女子的釵環(huán)到各式扇墜,并無什么貴重物品,云然正覺得興趣索然,想要退出圍觀人群時卻被角落的一盞燈籠吸引了目光,走近細細端詳,宮燈小巧玲瓏,僅有手掌大小,竹色清明,細密雕了花紋,絹紗上襯了剪紙,一名妙齡少女宜喜宜嗔躍然于上,雖然素凈,但絹紗上似乎涂了什么,火燭閃爍間流光溢彩卻又朦朧如幻,云然沉溺在這亦真亦幻間挪不開目光,在光影間忽然看見紅白繪就的面譜,如夢似幻中惟有面譜下的雙目清晰可辨,深邃冷峻讓云然滯了呼吸,一時間竟分不清是真是幻。
人群中一陣歡呼,是有人勝了,云然這才回過神來,再看去燈籠之后站著一名戴著紅白臉譜的男子,一襲白衣皎如玉樹,云然心中慌亂轉(zhuǎn)身疾步離去,若說是逃離也可,連回頭也不敢。
如此一場鬧劇,云然原本沉靜的心緒驟然如投石入水,再也靜不下心來賞燈,心中懊惱竟因為一個陌生人攪亂了心思,深嘆一口氣往驛站的方向走回去。
走了許久卻看湖邊很是熱鬧,原來是一群少女挨在一處放荷花燈許愿,駐足觀看時一名小女孩捧著一籃的荷花燈俏聲問道:“姐姐,要不要買一盞荷花燈?”女孩雖年紀小,但對如何兜售貨物很是老練,還未等云然開口拒絕,已經(jīng)塞了一盞燈到她手中。
云然只得拿了錢遞給她,女孩莞爾一笑:“謝謝姐姐,這個求姻緣可靈了?!闭f罷轉(zhuǎn)身走遠了。獨留下云然尷尬一笑,姻緣?自己的姻緣只怕是神佛也難以分明吧……緩步走到湖邊,正欲蹲身將荷花燈放入水中,卻聽身邊少女的驚呼聲,抬眸看去只見一葉扁舟隨水而來,那名白衣男子立于船上,身姿玉立手中執(zhí)著那一盞精致燈籠,船??吭谠迫幻媲?,男子伸手將燈籠遞與云然,腳步卻未動分毫,分明是要云然上船。
在身邊少女們的艷羨聲中云然跨步上了船,接過燈籠徑自坐下,那名男子拿了漿將小船推離了岸邊,往湖中心劃去。兩人并無說話,云然專心把玩著燈籠,唯剩下水聲潺潺,人聲渺遠,空靈如仙境。
到了湖中心,男子將船槳擱下,在云然身邊坐下。云然早已經(jīng)面具拿下,斜眼看著他,良久終是忍不住笑了起來,若說剛才初見因為一時慌亂并未認出,剛才船上再見已經(jīng)認得分明。伸手將他的面譜摘下,果然是王清以。
“你是一路跟著我來的嗎?”云然將面具一擲,看著遠處岸邊的燈火闌珊。
“喜歡嗎?”王清以忽然問道,云然詫異,見他正看著自己手中的燈籠,才輕應(yīng)了。又是一陣死寂,夜風掠過拂起衣袂,明明是靜謐夜色,云然的淡然心情卻已經(jīng)蕩然無存,心中有個聲音在叫囂著趕快回去,此時此刻,云然才不得不承認,任由自己滿手鮮血無懼生死,但面對感情,自己卻是不折不扣的逃兵。
“我們……回去吧,不然元承錦會疑心?!痹迫黄鹕碛么瑯?,卻被王清以拽住了手,船上本就搖晃,被他拉拽著腳步不穩(wěn)跌坐下來,還未起身就被王清以壓在了身下。
云然掙扎不得,看著眼前迫近的臉,在夜空的映襯下晦暗難辨,惟有那一雙漂亮桃花眼蠱惑眾生,呼吸聲在這寂靜中尤為清晰,云然撇開目光,雙頰滾燙,故作冷靜的怒喝:“放開我!”
“我以為?!蓖跚逡圆]有平日占了便宜后的調(diào)笑,聲音低沉暗啞,帶著讓人沉溺的溫柔,“只要跟在你身邊,寸步不離,我就可以有很長的時間去慢慢得到你。如今若是我再不主動些,是不是就留不住你了?”
云然張口欲辯,卻嚅囁許久不知該說些什么。
“阿然,我愛你。”
一束煙火在他身后的夜空中綻開,絢爛耀目,映在云然眼中一片姹紫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