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北越之行（十四）
衛(wèi)子凌聽著珠簾碰撞的清脆聲、格扇門打開又關上的沉悶聲，舉步，慢慢地在成雪融炕邊坐下。
這是喬佚給他的機會、對他的成全，還是喬佚又一次的試探，他已經完全分辨不了。
此時此刻，喬佚會是在門外、窗外、還是屋頂，他也都不想再管。
能叫她知道的，全天下都能知道；
不能叫她知道的，他深埋在心底，誰也不知道。
所以，隔墻有沒有耳，對他都一樣。
是機會、是成全、是試探，沒有區(qū)別。
很快，成雪融醒轉。
睜眼，見守在她床前的是衛(wèi)子凌，她還有些愣。
衛(wèi)子凌倒水、拿藥、送到她嘴邊。
她吃了藥、咽了水，才問：“怎么是你，無雙呢？”
“公主殿下，”衛(wèi)子凌輕輕地開口。
“衛(wèi)子凌薄情寡義，不值得公主殿下您做這么多……”
“您視我為友，一片誠摯想解我心結、還我清白，但我……不值得?！?p> “我原出身大族，經歷過風光歲月，含冤蒙恥、淪落至今，內心之痛、恨、悔、憤，無人能懂?！?p> “為舊主、為家族，為伸冤、為雪恥，我什么都敢做、什么代價都敢付，包括您，公主殿下……”
才剛醒的成雪融叫衛(wèi)子凌這開門見山一番沉重的話給說蒙了。
“你、你什么意思？什么代價，衛(wèi)子凌你又利用了我什么？”
衛(wèi)子凌緩慢而用力地合眸，徐徐、深深呼出一口氣。
她說，又。
她問，自己又利用了她什么。
沒有，從來都沒有。
即便是沛寧湖上那一場談判，他又何曾真的貪了她便宜？
“殿下，我說的，是沛寧府，沛寧湖上那一場談判?！?p> “時至今日，我不得不坦白，當日我有故意引導之嫌，騙取您的同情心，為的就是叫您答應我的條件?！?p> “但當日的我料不到，太子殿下他竟會忌諱烏頭案及先太子之事至如此地步。”
“殿下，恕我直言，如今殿下您再留在北越、再留在我及太子殿下身邊，以您的性子，怕是遲早壞事?！?p> “因此，在下斗膽，想請殿下您就此離去，在下與您，天高海闊、后會……無期?！?p> 衛(wèi)子凌說著，下地來，雙膝跪、雙手撐、以額觸地，給她磕頭。
成雪融只看見他頭頂發(fā)髻，看不見他眼中悲戚。
“你趕我走？”
“……罷了，你起來了……”
“江離嫌我多事、你也嫌我多事，那我走就是了?！?p> 成雪融說著，輕輕笑開來，笑聲中沾著苦澀。
“話說回來，衛(wèi)子凌……和你這么聰明的人做朋友，斗來斗去的，其實挺開心……”
“只是，我怎么都想不到，在我快要死了的時候，你們一個個的，竟然都來嫌棄我……”
“我說……喂，衛(wèi)子凌，你老實跟我說，我這個人真的特別不討喜，是不是？”
衛(wèi)子凌始終保持著跪地磕頭的姿勢，仿佛一座石雕，一動也不動。
“真沒勁！”
“你說我這千里迢迢的到你這里來做什么呢？”
“好心情都被你搞沒了，就換你給我?guī)最w藥？”
“我寧愿一直咳下去，少活幾天，也不想這么……難過?！?p> 成雪融自言自語說著，忽然，眼淚猝不及防，滑落。
她用力吸了下鼻子，衛(wèi)子凌猛然抬頭看她。
眼中有震驚，更有血絲。
“殿下，您……”
他做的一切，全是為了她不難做。
可他沒料到，最后卻使她難過。
.
“公子，殿下有請?！?p> 金大勇找了一圈，終于在小廚房里找到喬佚，其時喬佚正在烙蔥花雞蛋餅。
金黃的餅皮、翠綠的蔥花，聞著噴香、看著酥脆，令人特別有食欲。
“殿下可有說找我何事？”
“殿下沒說，但殿下遣人去酒窖抬酒，尤其交代了，要陳年的好酒，兩大壇子?！?p> “嗯?！?p> 喬佚裝了一大碟蔥花雞蛋餅，舀了兩碗湯，裝進提盒。
“這些，送回房去。跟姑娘說，殿下叫我去喝酒。請魏先生陪著姑娘用點。”
“是。”
剩下的餅，他用紙包了，就那么拎著，去找越崇武。
.
越崇武正一個人在房里喝悶酒，喬佚推門，帶進來的不僅有寒氣，還有香氣。
“哇，什么東西？”
喬佚將蔥花雞蛋餅往他面前一扔。
他又哇，“好香！冷了還這么香！”
他抓起來就吃，兩熟釜沒吃飽，這會兒一見吃的就餓了。
一邊吃一邊問：“好手藝！這是哪個廚工做的？告訴我名字，我要調他過來給我烙餅。”
喬佚坐下，跟他一起搶餅吃。
如果說成雪融具有吃貨特質，那越崇武就有飯桶體質。
成雪融是懂好吃的、會挑好吃的，越崇武是有就挑著吃、沒就搶著吃。
就像這時候，食物不多，你要不搶著吃兩口，他就一個人給你吃完了。
呼哧呼哧搶著分完了一大包蔥花雞蛋餅，越崇武都打飽嗝了還意猶未盡。
喬佚擦了把嘴，才說：“是我做的?！?p> “……嗯？”
“我說，這個餅，是我做的?！?p> “……我去！老白你還有這手藝？那以前咱跑江湖的時候你咋不做給我吃??？你知不知道，就追殺魔煞那次，七天七夜啊，我差一點就餓死了好嗎？”
“那時候我也不會，這是在軍營里學的?！?p> 在軍營里就學了個基礎，是后來發(fā)現成雪融于庖廚一道具有天賦異稟破壞力、超乎想象創(chuàng)新力，他招架不來，因此自食其力。
也免得成雪融自己把自己餓死，是不是？
喬佚想起成雪融做過的齁咸齁咸的面、少量少量的粥、還有傳說中可以不放鹽的白菜燉臘肉……
他抿唇、無意識地微笑。
越崇武猛敲盛酒的大海碗。
“喂喂喂你笑什么？”
“我有笑嗎？”
“……”越崇武默了默。
“這次見你，發(fā)現你會笑了。雖然覺得怪瘆人的，不過也比以前只知道板著臉好。”
“我剛才喝著酒就在想，這下半輩子要跟你這么一個偶爾會笑、還會氣我的人一起走江湖，也挺好?！?p> “沒想到你一來，還帶來了一個大大的驚喜，天哪你還會烙餅！”
“嗯，我覺得我下半輩子真幸福！”
喬佚以一種“天哪你趕緊醒醒”的眼神看著越崇武。
抿抿唇，一臉的于心不忍。
“江離，我下半輩子沒打算帶著你?！?p> “還有，我學做烙餅也不是為了你?！?p> 越崇武：“……”
還能不能做兄弟了？
“說吧，叫我來到底什么事？”
“……”越崇武神色一瞬間凝重。
“如果你沒想好怎么說，那不如讓我先說?！?p> “嗯，你先說?！?p> 喬佚喝了口酒。
“我想跟你告辭，明天，我要帶雪兒回百里堡?！?p> 越崇武猛抬頭，“你要走？”
想了想，眼神忽冷，“是老衛(wèi)叫你走的？”
是衛(wèi)子凌叫他走的嗎？
不是，衛(wèi)子凌是叫的成雪融走。
成雪融并不愿走，但成雪融也答應了會走，于是，他先來跟越崇武告別。
“老衛(wèi)什么都沒跟我說，只是，雪兒畢竟時日無多，既然你無需幫忙，我便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里。”
“你說得對，在北越的時間確實……挺浪費的。那、老白！不浪費都浪費這么久了，你能不能聽我的，等我?guī)滋欤俊?p> “等你？”
“是啊，我今天叫你吃兩熟釜，本來是想跟你說，讓你準備一下，明天就跟我回萊安的。結果……總之，你等我?guī)滋彀桑任一亓巳R安，把事情交代一下，我就跟你一起去百里堡?！?p> 越崇武如今畢竟是北越太子，喬佚哪敢就這么答應帶著他走？
沉吟著。
越崇武又說：“其實，我叫你過來，是想告訴你平大夫的事?！?p> “平大夫，全名華清平。”
姓華的？
莫非是……
啊，不是！不可能是！
“你猜到了？對，她就是！她是北越現任國醫(yī)華頌的……私生女。”
“自有北越、就有國醫(yī)。國醫(yī)華氏從不收徒，醫(yī)之一道，歷來是父傳子、子傳孫?！?p> “說來，這華氏也是厲害，一個老子、一個兒子、一個孫子，兩百年來都沒出過錯?！?p> “真沒出過錯？”喬佚問。
仡濮族塔氏一脈中了詛咒，數百年間只有女脈單傳，已經夠奇怪了，這好好的國醫(yī)華氏，兩百年來就只有老子、兒子、孫子，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越崇武也這么說。
“國醫(yī)也是凡夫俗子，凡夫俗子有的三妻四妾、兒孫滿堂，他都有?！?p> “他跟其他凡夫俗子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除了家里的正妻嫡子，其他大的小的他都不認了而已?！?p> “要說，這華氏也是厲害，那么多子子孫孫啊，每一個都學了醫(yī)、有安身立命之道，卻沒一個知道自己實際是姓華，這真省了不少麻煩?！?p> “就這樣，兩百多年過去了。”
“終于，輪到華頌了，華頌這人……用你家那只母老虎的話說，他就是華氏一族的泥石流！”
“他潔身自好不亂搞、到了年紀不成婚，人家逼他，他就說自己不會生娃娃?！?p> “然后，順其自然地就收了一堆徒弟。就連我兄長，后來也拜在了他門下，國醫(yī)所也因此壯大?！?p> “不得不說，這個華頌啊還真是心胸豁達、心愿宏大，他認為前幾代國醫(yī)欺騙世人，他想將醫(yī)術廣授天下、發(fā)揚光大，就為了收徒弟，他敗壞了自己。”
“我兄長說，與其定義華頌是個大夫，倒不如說華頌是個先生，他一生行醫(yī)少、授醫(yī)多，桃李滿天下，他雖沒有直接救人，但因他而得救的人卻更多了?！?p> “哦，扯遠了，咱今天要說的是華頌的私事哈?！?p> “華頌二十歲豪言不娶、豪了十年，然而，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終于，他三十歲的時候，跟他女徒弟好上了。”
“師徒不倫啊，這時候他就算想娶也不能娶了，只能偷偷摸摸的，嘿，還把女徒弟的肚子給偷摸大了?！?p> “這女徒弟未婚先孕，為怕事情敗露、累及華頌，啥也不敢說就揣著華頌的種跑了?！?p> “三年后托人送回來的，就只有一個女娃娃和一紙絕命血書?！?p> “猜到了吧，這女娃娃就是清平，是華頌的私生女?！?p> “我兄長第一次跟我說起清平，是說華頌給他找了個侍藥，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孩，年紀比他小、身子比他弱，但在醫(yī)術、藥理上特別有天分。”
“那時候我沒問清平姓什么，太子侍藥而已，再有天分也是下人，誰管她姓什么，她就只叫清平?！?p> “那些年我也很少回京，跟我兄長一年半載的才有見一次，但每一次他都會說起這個叫清平的侍藥?！?p> “我看得出來兄長很喜歡她。那侍藥及芨時，我才十三歲，我叫我兄長將她收房，我兄長罵了我?！?p> “他說，在他心中，清平是他的妻，須得明媒正娶，輕易不可褻瀆?！?p> “他要娶下人為妻，就等于北越要尊下人為國母，這絕對不可能嘛，那段時間，我兄長很憂郁?！?p> “我呢，又走了，一年多后再回來，終于見我兄長開朗了，一問，才知道原來那侍藥出身并不低，她其實是華頌唯一的女兒，華頌已經將一身醫(yī)術全傳給了她?！?p> “然后……”
“沒有然后了，那次我走了之后，再回來，我兄長已經下獄，什么侍藥、什么清平，我也沒注意。”
“再然后，就是我這次回國?！?p> “實話說，我都已經忘了清平這個人了，是老衛(wèi)跟她相認，老衛(wèi)十二歲就給我兄長做了少保，其時我兄長十一歲、清平十歲，他三人可說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
“說起來，清平作為我兄長的侍藥，她跟衛(wèi)子凌一樣，名字都已經死了?！?p> “當年是華頌用詐死計將她救出，出來后她三番幾次要去喊冤、劫獄，華頌不得已將她軟禁?！?p> “她在一次出逃中摔斷了腿，因此落下這腿疾。那時候，她才十七歲?！?p> “她就和這世間所有人一樣，以為我兄長還活著、逃亡著?！?p> “她想去找他，但華頌不肯她走、她跛著腳也走不遠，因此，她就換了個方式，想叫我兄長自己回來?！?p> “她以男兒身拜入國醫(yī)門下，成了國醫(yī)華頌的關門徒弟，借著這個身份，走上朝廷、接近皇室，想要查明烏頭案的真相，還我兄長一個清白?！?p> “她相信，只要還了我兄長清白，我兄長就能回來?！?p> “可我兄長已經死了，就算真的還了他清白，他也沒法回來了……”
“我呢，我是根本沒想再查烏頭案，我兄長臨死前也說了，不要去查其中的真相……”
“所以，這樣也好啊，起碼清平她還有個希望……”
“說真的，我挺怕的，我怕一旦清平知道我兄長已經死了，她會活不下去……”
“這，就是我為什么攔著成雪融說那句話的原因，我兄長已經死了的事，絕不能叫清平知道?！?p> 這，就是清平全部的秘密，是越崇武、衛(wèi)子凌努力為清平守護著的秘密。
越崇武說得沉重，喬佚聽得也沉重。
“老白我問你，像清平這樣的女子，值不值得我尊敬？”
“當世人都說我兄長不忠不孝、弒君謀逆，她堅信我兄長無辜！”
“當她自己千辛萬苦逃過一死，她爬起來立刻就要去做的，就是洗刷我兄長冤屈！”
“為了我兄長，她十七歲就落下了腿疾！”
“五年，五年來，她天天偽裝著，混在一幫臭男人之間，就為了幫我兄長查明冤情！”
“她才二十三歲呀，可她卻沒想脫下這身男裝，沒想嫁人、沒想生兒育女，她就等著我兄長！”
“你說，這樣一個女子，就憑著她這份情義，她值不值得我尊敬、當不當得起我喊她一聲‘長嫂’？”
喬佚點頭，緊緊抿唇，聲音雖低但擲地有聲。
“她值得。你的意思，我也懂。”
“可是，我不懂，為什么不一開始就告訴我們平大夫的秘密？你明知我和雪兒只想幫你，你一片好意想保護平大夫，難道我和雪兒會反對嗎？”
“誰知道呢？”
“嗯？”
“不是，我不是說你和成雪融會反對，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老衛(wèi)他會反對叫你們知道平大夫的秘密?！?p> “哦，是老衛(wèi)他不肯讓我、和雪兒、知道平大夫的秘密？”
喬佚不由自主強調了“雪兒”兩字。
他有直覺，衛(wèi)子凌之所以不肯說出清平的秘密，目的并不在他，而是在成雪融。
可成雪融跟清平之間有什么關系？
成雪融就算是跟越崇文也沒關系啊。
衛(wèi)子凌到底想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