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北越之行(十七)
喬佚正在不遠(yuǎn)處眺望雪景,衛(wèi)子凌走過去。
“公子。”
喬佚回身,抱拳回禮,“魏先生?!?p> “公子可知姑娘叫了清平去說些什么?”
“魏先生是指的,平大夫?qū)嵞讼忍訍蹅H之事?”
衛(wèi)子凌雙眸一瞇。
喬佚捕捉到其中一閃而過的吃驚、訝異、甚至是驚恐、慌亂。
直言問:“魏先生為何不敢叫雪兒知道平大夫與先太子之事?”
“并、并無此事。”
此時衛(wèi)子凌滿心里想的,是既然此事喬佚已經(jīng)知道了,那成雪融是不是也已經(jīng)知道?
他正又慌又忙地回憶著方才成雪融的言行舉止微動作,企圖從中分辨出成雪融的反應(yīng),因此這一句對喬佚的回答,粗糙又生硬。
喬佚呵呵,故意道:“既無此事,那我便可安心將平大夫過往告訴雪兒了?!?p> 衛(wèi)子凌雙眸一亮。
喬佚并沒有說,成雪融還不知道!
“公子且慢,此事……此事畢竟關(guān)乎清平清譽(yù),宣之于世恐有礙清平日后婚配?!?p> “并無宣之于世,不過叫雪兒知道而已。魏先生當(dāng)知,雪兒并非不知輕重之人。”
“是,但……”
“魏先生?!?p> 喬佚無禮開口,打斷衛(wèi)子凌。
默了默,才道:“當(dāng)歸,我以為這不過就是我委托、你收錢的一場交易,不想,竟叫你深陷其中?!?p> 衛(wèi)子凌無語垂眸。
急切、慌亂的神色因著喬佚這一語道破,反而漸漸地歸于平靜、安和。
“單從清平與殿下過往之事,并不足使公子聯(lián)想到在下與姑娘。敢問公子,在下還有哪里做得不好?”
喬佚抿唇。
衛(wèi)子凌這一句完全不按理出牌的發(fā)問,叫他詫異,詫異后又感佩服。
正常人遇上這么一種情況,被他這么個正主兒抓著反問,不應(yīng)該道歉或解釋嗎?
他竟是如此心平氣和地分析、詢問,真不知該說衛(wèi)子凌心穩(wěn)還是心冷。
“你不是做得不好,你是做得太好。”
他坦然,坦然到令人覺得懷疑是一種褻瀆;
他細(xì)心周到,并非單單對成雪融一人,而是覆蓋了所有;
最狠的是,他敗壞了自己,冷酷無情、自私自利,不管什么貶義詞他都敢往自己身上栽。
可一個多年蟄伏、不忘初心要為舊主伸冤之人、一個寧肯瞞著舊主死訊也不敢叫舊主愛侶、昔日好友傷心之人,他又怎會和“冷酷無情、自私自利”這等詞有聯(lián)系。
“你瞞她,定是為她好。能叫你費盡心思為她好的,我便猜,或是你對她有了旁的心思?!?p> “公子可是生氣了?”
這出人意表的驚天一問,又叫喬佚頓了頓。
到底誰才是正主兒?
衛(wèi)子凌憑什么那么氣壯理直?
“公子不必生氣,在下除了這一點心思,再沒有旁的心思?!?p> “而在下這一點心思,恰好說明了姑娘喜人之處?!?p> “公子能獨攬如此喜人之人,乃莫大福分,當(dāng)歡喜才是。”
喬佚:“……”
除了點頭,還能如何?
衛(wèi)子凌這是在開解自己么?
呸,這算怎么回事?
喬佚抿了抿唇,決定問點什么奪回主動權(quán)。
“若是雪兒知道平大夫與先太子過往,會如何?”
“實不相瞞,在下……不知?!?p> “那為何瞞她?”
衛(wèi)子凌沉默了,背過身去。
半晌才說:“或許,僅是為我自己而已。想我衛(wèi)子凌何許人也,竟也有愛而不得的時候,恥也?!?p> 如此豪言,壯而不悲,令喬佚想起當(dāng)日百里堡藥房中,成雪融甩袖昂首,淡淡神色、凜凜言說。
那睥睨萬物的氣勢,那雍容華貴的氣度,他二人何其相似!
這一刻,喬佚心頭悚了悚。
“你到底,是從何時開始?”
衛(wèi)子凌轉(zhuǎn)身來直視喬佚,溫和目光含著淺笑。
“公子果真想知道?”
本來是想知道的,但對上衛(wèi)子凌這高深莫測的笑容,他忽然就不想知道了。
可衛(wèi)子凌并不給他機(jī)會反悔,亮出首尾兩根手指,便道:“六年前?!?p> “六年前,我陪著先太子與清平下國游歷?!?p> “至鎏京、于塔下,正巧碰見姑娘與郭將軍打賭,姑娘之明媚生動、聰明睿智,見者無不心生向往?!?p> “她雖貴為一國公主,但其時我家世不差、我本人亦不差,求娶之事,并非全無勝算?!?p> “于是我請求先太子為我一試,我也做好了以求學(xué)為名,客居鎏京、親近公主的準(zhǔn)備?!?p> 饒是喬佚已做足心理準(zhǔn)備,聞言還是控制不住地瞇了下眼。
衛(wèi)子凌所說,可一點兒沒夸大。
以當(dāng)時衛(wèi)家在北越朝廷的權(quán)勢、以當(dāng)時衛(wèi)子凌在北越國中的盛名,衛(wèi)子凌與成雪融,并非不能成一對。
衛(wèi)子凌想必也知求娶成雪融最大的阻力在于成雪融本人,因此都想好了攻心謀略。
好險、好險!
若非六年前他來不及,六年后還能有他什么事?
衛(wèi)子凌的魅力,喬佚是一點兒也不懷疑的。
衛(wèi)子凌了然笑看喬佚的僥幸。
“公子放心,我與姑娘無緣無分,人群中驚鴻一瞥,她一無所知,我天翻地覆。”
“我身為太子少保、欲與異國公主聯(lián)姻,此事在有心人眼里,原來竟代表了先太子將如虎添翼?!?p> “因此,便有了烏頭案、便有了儲君下馬、衛(wèi)家覆滅之事?!?p> “追根究底,卻是我動了不該動之心?!?p> “她、之于我,猶如朝陽之于夜露、烈日之于寒霜,可望而不可觸?!?p> “更遑論,六年后的今時今日,她一心一意只為公子。”
“既如此,公子還擔(dān)心些什么呢?”
喬佚:“……”
又是除了點頭,不能如何的場景。
衛(wèi)子凌這是在安慰自己么?
呸,這又算怎么回事?
在喬佚的預(yù)想中,若衛(wèi)子凌真有那份心思、一旦這份心思被自己說破,他起碼得低個頭、說聲對不起。
可事實呢?
衛(wèi)子凌又是開解、又是安慰的,說得自己心里又是為她的喜人歡喜、又是為他的錯過嘆息、還為了自己最后的擁有僥幸。
什么都有,就是沒法對他生氣。
他真的太牛逼了。
不過,衛(wèi)子凌的決定是對的。
成雪融還是不要知道衛(wèi)子凌的這些事、這些心思,比較好。
免得她一激動、一感慨、不長的余生里都被他在心里占據(jù)了一席地。
喬佚對衛(wèi)子凌抱拳,動作生硬,絕非出自真心。
“有事,先走一步?!?p> “公子,留步。”
衛(wèi)子凌一字不差重復(fù)著又問:“公子可知姑娘叫了清平去說些什么?”
喬佚默然看著衛(wèi)子凌。
“姑娘說,她想懷孕,想為公子生個娃娃,給公子留點念想?!?p> .
自草峨山遇襲之后,三天時間里又發(fā)生了兩次盜匪搶劫、掠殺事件。
但大家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該睡睡,沒人將這放在心上。
之后,就太平了。
對外,越崇武在養(yǎng)傷、魏先生在養(yǎng)病。
但實際,越崇武動不動地,就喊了人來,聚眾吃火鍋。
成雪融咳疾好了,兩熟釜換成了大圓鍋。
盛著又香又辣紅通通的牛油菌菇湯底,架在紅泥火爐上咕咚咕咚地響著。
北越天寒地凍,最適合的也就這邊燒邊吃的火鍋了。
若是像往常一樣蒸一鍋飯、炒幾個菜,沒等你吃飽,飯菜就全冷透了。
回京的巡邊隊伍就這樣慢吞吞、樂呵呵地走著,所過之處,香遺十里。
.
某一日,熱火朝天的火鍋桌邊,衛(wèi)子凌忽然叫越崇武。
“殿下,三天后便是臘祭之日,明日起該趕路了,陛下龍體欠安,您身為儲君,當(dāng)代天子行獵、祭天。”
越崇武正跟成雪融搶著撈鍋里以瘦肉做皮、包了魚糜和蝦仁的燕皮餃子;
聽了這話動作一慢,幾個燕皮餃子全到了成雪融碗里。
就這樣,他惱了。
扔了筷子、笊籬,還扔下一句,“我不去?!?p> “為什么?”成雪融問。
越崇武看成雪融眼前一大碗的燕皮餃子,很驚悚地又扔了一句。
“因為我沒餃子吃?!?p> “呵呵?!?p> 成雪融冷嗤,將餃子撥了一半給喬佚,叫清平。
“姐姐,這兒還有些沒下鍋的,能不能勞煩你給殿下煮一煮?”
清平對越崇武是一如既往地惶恐,聽了立刻站起。
點頭哈腰說:“下官愿意,下官這就煮?!?p> 但越崇武對清平也是一如既往地尊敬,聽了也是立刻站起。
接了東西說:“你坐你坐,我自己來。”
“得了,有餃子吃了,吃完就乖乖回去吧。衛(wèi)子凌,你負(fù)責(zé)安排趕路的事?!?p> “是?!?p> “唉不是,母老虎你憑什么使喚我的人?”
越崇武又扔了筷子、笊籬,打算故技重施、再說一次“我不去?!?p> 成雪融兩眼只盯著在鍋里翻滾著的燕皮餃子,說話時慢條斯理。
“可你的人厚著臉皮從我這里要了造火藥的材料配比、還威脅著我叫我寫信去給郭世孫要了一批改進(jìn)過的火藥,現(xiàn)在那火藥都快運到萊安了,我不使喚他回去接收,難道由著那些東西在城外落雪受潮?”
越崇武瞪大眼又驚又喜。
衛(wèi)子凌?
他已經(jīng)拿到造火藥的材料配比?
還從郭顯仁那要到了一批改進(jìn)過的火藥?
他猛拍衛(wèi)子凌肩膀。
“厲害啊你!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點跟我說,我記你一大功??!”
衛(wèi)子凌呵呵呵地笑。
“謹(jǐn)慎為好,我原是想等那批火藥到了再跟殿下明說的?!?p> “嗯,火藥這東西是必須小心。那就……不管了,趕路回京吧?!?p> “是?!?p> 正好鍋里的燕皮餃子也熟了,越崇武說完,便拿起筷子、笊籬,繼續(xù)一心撲在美食上。
趁著越崇武不知,衛(wèi)子凌舉杯,隔桌遙敬成雪融。
有關(guān)這一批火藥的交涉事宜,一直是衛(wèi)子凌在跟進(jìn),火藥走到哪里,衛(wèi)子凌最清楚。
他也曾想用接收火藥為由,誆了越崇武回京主持臘祭;
又恐事發(fā),激怒越崇武,令越崇武更加與自己生分。
但由成雪融去做這等陰險事,則全無顧忌。
本來,她就不在越崇武手下討生活;
再說,陰險一直是她的屬性。
屆時,她只要說一句“哎呀我記錯了”或者是“慘了路上出狀況了”,就能把這事掩過去。
衛(wèi)子凌遙敬致謝。
成雪融挑眉,用口型說了兩字。
“還你?!?p> 欠衛(wèi)子凌的太多太多了,可她時日無多,因此只好用這種法子,能還一點是一點。
喬佚將這一場遙敬、唇語盡收眼底,心里漫起點點苦意。
若她知道,六年前衛(wèi)子凌為她一眼驚艷;
隨后帶起北越皇室動蕩、衛(wèi)氏大族覆滅;
她還說得出如此輕巧的“還你”二字嗎?
她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她而死。
以她的性子,她焉能不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