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北越之行(二十四)
往日里都是幾乎碰著枕頭就能睡的成雪融,這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踏實,喬佚跟著她,也清醒了一夜。
天亮?xí)r,她忽然睜眼,問:“衛(wèi)子凌回來了嗎?”
喬佚:“……”
這一大清早地聽她問別的男人,感覺咋那么怪呢?
喬佚頓了頓,答她:“不知道,想必是回來了?!?p> “哦,那我這就去找他?!背裳┤谙屏吮蛔泳拖碌?,喬佚認(rèn)命地跟在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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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wèi)子凌確實是回來了,正跟越崇武在書房里呆著。
成雪融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過去、瀟瀟灑灑一出腳、揣在了門板上。
門沒開,從里閂著了。
成雪融倚著喬佚、抬著腳、嗷嗷大叫,“好痛、腳好痛!”
屋里人聽到動靜,來開門了,正是衛(wèi)子凌,成雪融一見衛(wèi)子凌,放下腳、挺起腰、張嘴就罵:“姓衛(wèi)的你個無情無義的冷血動物!”
衛(wèi)子凌眉宇間布著重重疲憊,乍然聽成雪融怒罵,一怔,而后黯然、垂眸,凄然、苦笑,“果然,在姑娘心中,在下已如此不堪?!?p> “難道不是嗎?”
“你要還舊主清白、你要復(fù)衛(wèi)氏門楣!你為了拉下欒國舅,你為了拿下皇廷制造局!你!你竟然犧牲姐姐?你竟然叫姐姐去猥褻欒琉兒?衛(wèi)、子、凌!你知不知道姐姐多信任你?她真真正正、從心底里當(dāng)你是朋友,可是你呢?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己,你對得起姐姐嗎你?”
衛(wèi)子凌果真按著心口退了兩步,下垂的目光使人看不清他是愧疚還是后悔,屋內(nèi)越崇武、屋外喬佚,同時趕過來,一個拉開了衛(wèi)子凌、一個拉開了成雪融。
“成雪融,你不要血口噴人!”
“雪兒,你先聽衛(wèi)子凌解釋。”
成雪融大手一揮,“解釋什么?他那張嘴,黑的都能說成白的,我才不聽他說!我要見姐姐!”
“好,那你去見她一面吧?!闭f話的,是越崇武,“我來安排。你勸勸她,叫她配合,不要認(rèn)罪?!?p>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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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冤枉了衛(wèi)子凌。
這是成雪融跟著越崇武安排的人去五刑大牢看望清平時,心里閃過的念頭。
玷污一國公主、燒毀一國庫房,清平所犯之罪,就算就地正法也是可以的,因此五刑局的看守極嚴(yán),即便是有監(jiān)國之權(quán)的太子殿下,奔走一夜,也只是在欒皇后、欒國舅面前爭取了一個“暫不用刑”的結(jié)果而已。
這還是在欒國舅“口口聲聲持有火藥、聲聲句句火藥被燒、可火藥遇火卻沒爆炸,這到底是欺君還是罔上?”的嫌疑下,才爭取來的結(jié)果。
因此,再一次安排,越崇武只能安排成雪融一個人,并且是易容做獄卒,以送牢飯的名義來見的。
成雪融手托著一個破碗、碗里放了半個饅頭,跟著正牌獄卒大哥走進(jìn)五刑大牢;拐彎時,那正牌獄卒大哥忽然站定不動了,示意成雪融繼續(xù)往里走。
成雪融托著破碗繼續(xù)往里走。
終于,在盡頭一間逼仄牢房里,見到了手腳都戴著鐐銬的清平。
應(yīng)該是這潮濕、陰冷的環(huán)境加重了她的腿疾,她背向牢門,正摩挲著自己的腿,從她露出來的半邊側(cè)臉看,她情緒算是平靜。
“姐姐!”成雪融喊。
清平背影一僵,然后回頭,眼神驚愕,“姑、姑娘?”
她看著鐵籠外送飯來的獄卒,“姑娘,您怎么……”
“好了,廢話不說!姐姐,我時間不多,我來,就是要問問你,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姑娘能來,想必都是聽說了的。沒什么,就是發(fā)生了姑娘所聽說的那些事?!?p> “玷污欒琉兒?還燒了欒琉兒她爹的庫房?”
“嗯。”
“姐姐覺得我會信嗎?”
“姑娘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事都傳出去了,這罪我也認(rèn)?!?p> 清平話語平靜,神色間隱約有幾分激動、期待。
她在激動什么?她在期待什么?
這個時候,她不應(yīng)該擔(dān)心、害怕嗎?
若是不擔(dān)心、不害怕,不就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一臉悲壯嗎?
“姐姐,你實話跟我說,這一計,是不是衛(wèi)子凌的手筆?”
果然,清平遲疑了下,然后點頭。
“呵、呵呵……”成雪融扯扯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
有憤、有怒,但除了憤怒,她心間還有失望、還有悲涼。
她和衛(wèi)子凌相識不久,但從知道他是衛(wèi)子凌開始,她便覺得和他莫名親近。
大概,是因為彼此頭上都享有相似的光環(huán),人以群分嘛,聰明人也愛扎堆。
從她來到北越,所見所知衛(wèi)子凌所作所為,就沒有不令人驚嘆的。
使苦肉計,從她這兒要了火藥去;眼見著她誆越崇武的事要暴露,只略施小計,便教欒國舅搶了那批假火藥;既掩飾了她的誆騙,又坑了欒國舅一把。
他原意是想以此挑起越崇武的怒火,叫越崇武除了欒國舅,結(jié)果越崇武不配合;于是,他又利用這批假火藥,毀了欒琉兒的同時,給欒國舅栽了一系列更大的罪名。
欒國舅在這一次中受創(chuàng)幾分尚不好說,但皇廷制造局,總之他是守不住了。
而這,已是衛(wèi)子凌最根本的目的。
他贏了!
無情無義、冷血無情的他,贏了!
成雪融空咽了幾口空氣,咽下鼻尖酸澀、咽下眼眶潮熱。
“姐姐,你再實話跟我說,衛(wèi)子凌可有幫你把后路想好了?你如何脫罪、如何脫身?”
又見清平遲疑了下,然后搖頭。
“沒有?!”
成雪融幾乎是連殺了衛(wèi)子凌的心都有了。
“姑娘!”清平拽著成雪融激動得都發(fā)抖了的手。
“姑娘,您先別生氣,您聽我說。這一計,確實是子凌想的,但是……我瞞著子凌,改了……”
“……”成雪融愣了愣,“嗯,什么意思?”
“國舅爺想把琉斌公主嫁給太子殿下,但太子殿下不愿意;琉斌公主便決意自己招駙馬,相來相去,相中了嘉世子。”
成雪融:“誰?”
“越崇嘉,就是臘祭那日,在獵場里救了太子殿下的那位,淳親王世子。”
哦,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差點兒就要代替越崇武行儲君之職,祭天了的那個。
看來,欒國舅寵著女兒、留著女兒,打的真真是個天大的好主意。
越崇武不歸國、不當(dāng)太子,他不說嫁女兒;越崇武歸了國、當(dāng)了太子,他就說要嫁女兒,還是嫁給太子。
可越崇武這個太子奇葩得很,一心一意就想著要逃,連下任繼承人都選好了;于是,他風(fēng)頭一轉(zhuǎn),又想把女兒嫁給這下任繼承人了。
看來,這國舅爺他當(dāng)?shù)眠€不夠過癮,他還想當(dāng)國丈來著!
“嘉世子不過十六少年,自然看不上年長他許多的琉斌公主。但子凌勸太子殿下,說先叫嘉世子和琉斌公主周旋著。太子殿下一開始也反對,終于,前幾日才肯了。所以,嘉世子就在昨夜,把琉斌公主周旋到皇廷制造局的庫房里去了。但實際,昨夜嘉世子是在宮里陪著陛下說話解悶的,子凌早安排好了人等在庫房。我、是我把那個人迷暈了,自己去了庫房,子凌他不知道?!?p> 成雪融靜靜地聽清平說完,憤消、怒散,心頭漫上竊喜、暖意。
衛(wèi)子凌算計她的,她可以原諒;畢竟,除了對自己狠,他誰也沒有傷害,可若這次真是衛(wèi)子凌犧牲了清平,她絕無可能原諒。
幸好,衛(wèi)子凌他并沒有。
“那么,姐姐你為什么這么做?你不知道嗎,你這樣會害死你自己的?”
“我知道,我犯的是死罪?!?p> 成雪融想起她來之前,越崇武交代的話,便問:“姐姐你認(rèn)罪了?”
“認(rèn)罪了。”
“不能認(rèn)罪!”
成雪融覺得頭痛死了。
這北越的人都怎么了,太子不想當(dāng)皇帝,大夫上趕著要送死。
“為什么?姐姐,你聽聽太子的勸行不行?不能認(rèn)罪!你配合一下,太子會救你的!”
清平看著成雪融搖頭,眼神堅定,“姑娘,不是您說的嗎,不要臉乃是優(yōu)點?!?p> 成雪融雙手叉腰便說:“狗屁!本姑娘什么時候說過這種歪理?”說完了,想一想,好像真說過來著,氣勢弱了,雙手放了下去。
所以,當(dāng)時清平她忽然恍恍惚惚不對勁,就是為今時今日自找死埋下了伏筆?
“姐姐啊,你怎么能信呢,我那時候就是說著好玩的呀!”
“不,姑娘!我覺得您說得很有道理!”
“什么道理?你說說,什么道理?”
她必須先弄明白了,清平這么不要臉到底是為了什么,才好對癥下藥勸清平。
只見清平神情恍惚,緩緩開口,“姑娘問我說,要臉還是要人。我后來想了很久,這些年我活著比死了還難過,還要臉做什么?今天這事關(guān)乎一國公主清譽(yù),必定漂洋過海、傳得人盡皆知。他無論在哪,一定會聽到!他只要聽到了,一定能猜到是我!他只要知道是我……哪怕他心里再沒有我,可此時此刻我快要死了,他起碼顧念舊情,回來見我一面吧?”
“姑娘!”清平早已淚流滿面,這會兒就用一雙滿盈淚水與期待的眼看著成雪融,“姑娘,我只想見他一面!他回來、心里還有我,那我就再詐死一次、從此天涯海角隨他去!什么國醫(yī)所、太平診所,什么平大夫、邛大夫,我都不要!”
“他心里要沒有我……既然他心里沒有我,我還活著做什么?就此認(rèn)罪,被殺也罷……”
成雪融震驚得睜大了眼,“他……你說的他,是誰?”
清平忽然跪向成雪融,深深一拜,帶得手腳上的鐐銬叮當(dāng)作響。
“姑娘,當(dāng)年若不是您與公子贈藥贈粥,前太子或許早便死了。您與公子對前太子有救命大恩,我華清平當(dāng)做牛做馬、以報萬一。我原本也不明白為什么子凌他非要瞞著您那許多事。但這段時間我與您相處,蒙您帶我義診、出診,聽您說那些激動人心的話語。我才了解到,原來您是這樣一個心懷天下、悲憫蒼生的博愛之人。我想,子凌或是不愿您在剩余不多的時間里再為前太子之事操心,因此才瞞了您。但今日您來看我了,還問了我這句話,我自然不能再瞞您了。姑娘冰雪聰明,想必姑娘也猜到了,我口中所說的‘他’,便是我國前任太子,蒙受著烏頭案的冤屈遠(yuǎn)走他鄉(xiāng),六年來不知所蹤的前太子,越崇文是也?!?p> 是,成雪融猜到了。
從聽清平恍恍惚惚說著“要人不要臉”的歪理時,她就猜到了。
她一直就堅持認(rèn)為清平認(rèn)識越崇文、并且對越崇文有非同一般的感情;但她以為只是跟衛(wèi)子凌一樣的忠君之情、不平之情,怎么也沒往男女之情上邊去想。
主要是,越崇文曾動過求娶她的念頭,這個認(rèn)知誤導(dǎo)了她!
一個能為了壯大自己而犧牲婚姻的人,怎么可能擁有刻骨銘心的感情?
可反過來說,越崇文與清平之間擁有這樣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那越崇文真還是衛(wèi)子凌口中那個為了壯大自己、甘愿犧牲婚姻的人嗎?
成雪融閉眼扶額。
她覺得有些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