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里,填上你的名字......哦......齊是嗎......我想這里真不適合你。”
一張比眼前老破桌子上的木紋還要深的皺黃肥臉上,浮腫無神的眼睛正在檢查齊煜填好的登記表,間或往上一輪瞅瞅齊煜。
讀完之后,那又厚又硬的淡黃莎草紙被那人翹起小指的肥手抖得呱響,小指上還滴落著旁邊吃剩一半卷餅上的欖油。
“奇?zhèn)?!你再這么侮辱齊,我會把這個胡滋瑪從你鼻子里塞進(jìn)去,讓你吃個夠!”馬克被這登記營兵老流氓毫不掩飾的輕蔑和調(diào)侃氣得臉通紅,禁不住上前動作,卻被無事人一樣的齊煜緊緊地拉住了。
馬克實在是忍不住。前日光顧著看熱鬧,在城門口把連齊帶馬車水晶都丟了,讓他幾十歲的老臉簡直無處安放。找尋齊無果,自己回到營中卻接到哥哥外地戰(zhàn)隕片甲未留的消息,自己傷心欲絕之下,連女王和空王子的入城式都沒參加。
入城式結(jié)束,還沒等自己的焦愁和悲傷過去,馬克就被女王重新任命成為新的代軍械司庫。而且過幾日他還要負(fù)責(zé)起女王禁衛(wèi)方面的工作。毫無經(jīng)驗的自己,簡直焦頭爛額。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那失蹤的好兄弟齊也被傳令官送過來了。
重新出現(xiàn)的齊除了眼神完全大變樣。費盡口舌送盡便宜,馬克才從傳令官那里得知,齊的好運氣被齊自己親手在入城儀式上毀掉了,據(jù)說是冒犯了剛剛回來的空王子。還好人沒事,只是被退回原籍,這個原籍就是馬克告訴齊煜的王國軍械庫禁衛(wèi)營。
齊這么好的人怎么會無緣無故地冒犯王子。馬克心里不禁在犯嘀咕,看著齊煜仿佛變了個人一樣的相貌,心想他難道是因為被人嫉妒穿了小鞋?這簡直就是和尚頭上的虱子嗎,你看,就連只對吃有興趣的老奇?zhèn)愐策@么說齊。
馬克還能說什么,真是太可惜了,能參加入城式的王前禁衛(wèi)比當(dāng)軍械庫禁衛(wèi)更要前途光明。馬克想到這里,再也沒心情跟老奇?zhèn)惱碚?,拍了拍齊煜的手背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對辦完手續(xù)繼續(xù)大嚼起胡滋瑪?shù)睦掀鎮(zhèn)惖溃骸昂?,奇?zhèn)?。馬克長官不在了,小馬克也不在了,我就齊這一個兄弟了......你幫幫我好嗎,幫幫齊?!?p> 緊緊盯著馬克,終于在馬克眼神深處找出了哀求的意味,老奇?zhèn)悓⑹种须y舍難分的胡滋瑪丟到一旁,身軀一正,好像完全變了個人。奇?zhèn)悵M是傷疤松樹皮般的肥手交叉起,放在桌上,眼神鄭重地看向齊煜和馬克,靜靜地坐在那里,很久老奇?zhèn)惒胖匦麻_口,眼神不再凝注,魂魄不知去了何方。
“當(dāng)年我也是在這張桌子上被你哥哥招進(jìn)禁衛(wèi)營的。也是那一年,我就跟著你哥哥和新來的兄弟們進(jìn)了永夜的亞木扎之川。我永遠(yuǎn)忘不了......”
晶瑩漸漸溢滿了馬克的泡泡的眼眶。馬克的眼神充滿了絕望和悲傷。
“整整三百個人,禁衛(wèi)營的好漢子。最后只剩下十五個。”
“我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卻不敢再提他們。”
“伴隨他們永眠的不是故鄉(xiāng)的土地,而是無邊的永夜和黑暗?!?p> “我害怕回到那里,也不想送這些好孩子去那里?!瘪R克眼神里的絕望和悲傷慢慢隱去,投向遠(yuǎn)處正在訓(xùn)練的禁衛(wèi)戰(zhàn)士們,升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回來以后,你哥哥一直都照顧剩下的老兄弟。我的腿已經(jīng)沒用了,只能在這里登記,年復(fù)一年,看著更多的好孩子來這里加入禁衛(wèi)?!?p> “我不想知道他們?yōu)槭裁醇尤?。為了生活也好,為了女王也好,為了體驗也好。我只記得那亞木扎黑暗的川底,和那里的無數(shù)亡魂?!?p> “馬克,你不像他,一點也不像。我只想問你一句,你是否真的需要齊,陪著你這堆脆弱的狗屎,來度過往后的日子......你是否真的準(zhǔn)備好成為新的王國軍械庫司庫了嗎?準(zhǔn)備好......成為那個夜里要為無數(shù)逝去兄弟沉默痛哭的馬克了嗎?”
眼前的老人仿佛回到了不愿回首的歲月,眼里的冰冷和嘴角的譏笑,提醒著齊煜和馬克,這里坐著的,是百戰(zhàn)而存的老兵。
心里潛藏的想法被叫了出來,馬克呆呆地看著眼前完全跟之前不一樣的老奇?zhèn)悾チ搜哉Z。這時一雙手拍了拍自己的肩,有力溫暖。馬克側(cè)頭看去,是齊煜,齊煜目不斜視地看著老兵奇?zhèn)?,伸出了雙手:“所以,接下來,你該把裝備給我了,不是嗎?”
老奇?zhèn)惪粗R煜點了點頭:“好吧,小子,既然你有你的理由,我想我們還是繼續(xù)吧?!鞭D(zhuǎn)身從身后跟桌子一樣破破爛爛地架子上,拿了一堆東西丟回桌子上,然后向齊擺了擺下巴:“漂亮小子,這些就是了,既然要做禁衛(wèi),就要有禁衛(wèi)的樣子。這些東西你換上,好好練別傷了自己?!?p> 馬克看著這一堆破爛,臉上又漲紅了,只是捏了捏拳頭,又放下了。自己的事情,終究要自己承擔(dān)。希望老奇?zhèn)惖募⒎ㄓ行В岧R走吧,哪怕回他的部落,也好過陪自己。
只是齊煜沒有讓老奇?zhèn)悵M意,絲毫不介意地看著眼前散發(fā)著汗臭的麻衣,破爛不堪包漿渾厚的皮甲護(hù)具和銹跡斑斑的長矛短刀,面不改色的全部換上了。然后身子挺得直直的,臉上的線條也仿佛硬了起來,像那日所見的神像一樣,俊偉地站在老奇?zhèn)惖拿媲啊?p> 老奇?zhèn)惪戳税胩煅矍白屓速潎@的戰(zhàn)士,長嘆了一聲,半天從桌腹里掏出個東西放在齊煜面前,示意他戴上:“齊,你是個好孩子。算了,這東西也給你吧?!闭f完就撐住桌子費力地站起來,好像準(zhǔn)備離開。
齊煜戴上了那東西。那是個老舊的黑色頭盔,黑長的鐵羽從前方帽緣向后聳立,蘊含著逼人的氣勢和殺氣。頭盔的帽檐和護(hù)鼻比平常的輕盔更為朝下,遮住了額頭和眼簾,讓人看不清面貌和眼簾。
頭盔里外都很干凈,看來經(jīng)常被擦拭清理。齊煜戴上后,惹人注意的面容就大半被隱藏起來,配上挺拔俊偉的身材和盔沿下更加深邃的眼神,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為之一變。
老奇?zhèn)愔糁照?,走了沒幾步,不甘心地又回看了一眼,呆了半天才揉了揉眼睛,離開的更快了。馬克緊追了幾步,在后面喊了一句:“奇?zhèn)?!齊被分到哪里?”
遠(yuǎn)遠(yuǎn)的話語傳來:“城守禁衛(wèi)!三等!你帶他去!”
三等城守禁衛(wèi)?做什么的。齊煜扭頭看向馬克,馬克不禁苦笑了下:“城守禁衛(wèi)負(fù)責(zé)城門安防,三等就只負(fù)責(zé)城維持城門外那一片的安防和城民秩序。不過也好,更安全。齊,抱歉,本來我還想你跟......”
齊煜聽言趕緊制止了馬克,臉上一點沒有失望的表情。怎么可能失望?雖然只是看門巡街,想來還是有機會能看一眼朝思暮想的人。想到這里,齊煜心里不禁一笑,自己不就是以前的那什么單位嗎,明白。
有些好笑的齊煜看到旁邊馬克情緒不高很內(nèi)疚的樣子,上前就給了他一拳笑道:“馬克司庫大人,長官,以后要罩著我。”
見齊煜真的沒什么異樣,馬克才放下心來,有些難為情地笑著說:“放心!齊!我必須要盡快做好準(zhǔn)備,這樣才能讓哥哥的靈魂在奧西里斯那里得到安眠。”
齊煜點點頭,以奧西里斯起誓,在這里是很重的誓約,棄誓者永墮冥淵。
只是你哥哥現(xiàn)在不在那里,齊煜心里對著馬克嘆了口氣,響起昨日夢里最后的對話。
“馬克,我這是在夢里嗎?!?p> “不,你的大腦正接駁在河圖上?!?p> “河圖?是我聽錯了嗎?我母國的傳說?這到底是什么?”
“沒事,齊煜,以后慢慢再說吧。對了,接下來我交給河圖了?!?p> “嗯?馬克,你別走,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
“好了,齊煜,別叫了,馬克在我這里休眠了哦。對了,我是河圖。”
“初次見面,我這里有兩個小禮物,不成敬意,你趕緊挑一個吃?!?p> “乖,選一個,藍(lán)色的?紅色的?......別鬧!快選!”
“......”
想著夢中的馬克和那個奇怪的河圖,齊煜覺得自己的選擇沒有錯,既然這宇宙大神要重開局,既然這凡人如螻蟻,那我這螻蟻就要走自己的路,不走走看,怎么知道這寰宇是否真的無路可走。
至于選擇的對錯,那跟人工智能高度相似的“河圖”,那跟它一起沉睡的前馬克司庫,那夢里兩人的話語,已經(jīng)說明了,再卑微的順從,從來都是沒有活路的!
未來怎么走齊煜心里已定,再次整理好盔甲儀容,拒絕了馬克陪同自己去城門戍衛(wèi)報道,就此作別。報道還是自己單獨去就好了,有人照顧固然好,但既然自己要走別人沒走的路,這第一步還是腳沾地踩實了好。
至于背景什么的,兒子是王子,亡妻是女王,算不算背景?
齊煜對自己冷笑了一聲,向城門戍衛(wèi)大步走去,去城門的路上,跟自己一樣打扮的城守禁衛(wèi)正來回忙碌著。他們將黝黑的燈鍋從柱頭已熏成黑黃的燈柱上小心的放下來,續(xù)好柴火油脂護(hù)著火頭點燃,再拉著黝黑的鏈子上去。
燈鍋里暖暖躍動著活潑的火焰,在暮光里溫暖了四周的街道。鎮(zhèn)守了三天的達(dá)科貝特之翼剛剛升起,遠(yuǎn)處再次清晰起來的薩門河上蒸蒸的霧氣,將暮光暈染成不真實的夢境,燈火在漸濃的霧氣里也模糊起來,如同無數(shù)的垂暮恒星,在夢境里升起。
回過神的時候,城門戍衛(wèi)已經(jīng)到了,普普通通的三層平頂磚房,寬大樸實,就在城門外不遠(yuǎn)的地方。接待他的城守禁衛(wèi)隊長是個很平和的大叔。他唯一的疑問就是齊煜的頭盔,只是看到齊煜的真容之后,這大叔若有所思,還是讓齊煜把頭盔帶上了。
報道完,隊長大叔沒讓齊煜立即上班,叫了輪換下的幾個禁衛(wèi),一起去逛街吃飯,為齊煜接風(fēng)。去食肆的路上,齊煜終于能夠放下心,好好看看這街道。
薩門河水兩岸都是農(nóng)田,耕作勞累了一天的外城民眾,在這暮光未散的時候,喜歡在這街道上放松一天的緊迫。或是夫妻,或是情侶,或是老小一家。夜幕降下,各式各樣地人,在街上穿梭著,街道開始擁擠了起來。
到處是生意的吆喝和快樂的喧鬧,讓齊煜想起了自己老家的老街,希望原來那個世界一切都好。背上傳來的溫?zé)崤膿魧R煜的思緒打斷回來。是隊長大叔。
“齊,別多想,好好干,總有一天你會回到那里。”大叔用正在卷著黃色葉片的手指了指王宮的方向:“大叔普普通通,大家也普普通通。大叔還盼著這城門戍衛(wèi)里有一天出現(xiàn)能夠去那里的人。你還年輕,有機會。大叔相信自己的眼睛?!?p> 說完,隊長大叔點燃了卷起的葉片,深吸一口后吐出濃濃的煙霧,那一刻眼角的皺紋舒展開開來。齊煜點了點頭,向隊長大叔做了個討要的手勢,隊長大叔一愣,大笑著把燃著的葉片遞給了齊煜。
齊煜一邊咳嗽著,一邊煙霧繚繞地回味著已遠(yuǎn)的那個世界的味道。隊長大叔和幾個一樣噴云吐霧的禁衛(wèi)大哥都不禁笑了起來,瞬間大家之間本來就不遠(yuǎn)的距離一下子就消失了。
抽了一陣子,隊長大叔招呼著大家進(jìn)了路邊一家食肆。噴香的欖油燈火,翻烤著的餅子和刺啦作響的烤肉頓時勾起了大家的饞蟲,一位精瘦的城守大哥,憋憋的肚子里公然響起一個大聲的咕叫聲。
大家趕緊坐下,吃食很快就上來了,不用招呼彼此,都豁開了大嚼。餅外脆內(nèi)嫩,裹著濃郁香料醬汁和片成薄片的油黃烤肉,就著綠酸瓜條和新鮮青翠的菜葉等,一口下去,落在空蕩蕩的肚子里,再灌上一口嗖酒,吐著酒渣,美!
“齊!你試試這個!”一位城守大哥遞過來一只剛上來的烤鵪鶉,點點焦黃有些像芝麻的香料和綠色的細(xì)碎末粘在烤鵪鶉的油亮脆皮上,真不錯!齊煜眼前一亮,伸手就接了過來。
城守大哥裂開大嘴,向齊煜舉了舉杯。然后,接連而下的磚石就在齊煜眼前將城守大哥壓翻在地。
食肆里瞬間就成了地獄,到處是被突臨的垮塌壓著的痛呼和求救。
烤肉的小伙子被橫梁壓在了烤爐上,頭臉和雙手被壓在烤爐上的烤著肉的鐵柵上,立馬皮開肉綻,掙扎了一下,頭發(fā)也燒起來了,凄慘的慘叫遠(yuǎn)遠(yuǎn)地傳出食肆。齊煜根本沒有來得及救,小伙子就停止了掙扎。
食肆里都是哀嚎,被壓傷的人太多了,整個屋頂和一半的墻壁都塌了下來,橫梁在餅爐和烤架上燒了起來,很快連成了一片。
齊煜沒事,頭部被擦傷了,從小伙子的逝去反應(yīng)過來,齊煜就跟身邊的大叔把大伙都拉了起來,趕緊去救其他的食客。
大街上也亂了起來,行人們看到火起四散而逃,也有部分人,尤其是附近的店鋪和人家,都拿著盛具來救火。
食肆不大,很快火就滅了,濃濃的白煙在廢墟上升起,除了那個烤肉的小伙子,其他的食客都被救出來了,或多或少都有傷,在眾人的安慰下,呆滯痛苦哀嚎。齊煜這些城守們受傷也很嚴(yán)重,除了壓傷,還有救火的割傷和燙傷。只是大家都撐得住。
好不容易安頓下來,隊長大叔向聞訊趕來的城守禁衛(wèi)增援交接完,就帶著大伙回營治傷。只是隊長大叔在交接時候的話語引起了齊煜的注意。大叔話語中說他覺得房子不結(jié)實導(dǎo)致突然塌陷,才釀成慘劇。這些形容讓齊煜感覺到總有哪里不對,當(dāng)時齊煜面前倒塌的除了屋頂還有向內(nèi)坍塌的墻。
眼前的增援禁衛(wèi)還在撲滅廢墟里的暗火頭,有的禁衛(wèi)把水潑完了,就轉(zhuǎn)身跑到食肆后面的黑暗里又提了水回來救。邊跟著大叔走,邊沉思的齊煜,無意中轉(zhuǎn)頭回望的時候,看到了這一幕。
食肆后面不遠(yuǎn)就是薩門河,取水滅火很方便。薩門河和這一片街道總是給齊煜一種非常熟悉但又說不出來的感覺,憋在齊煜的胸口讓齊煜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又是一處暗火復(fù)燃,還點燃了隔壁的房子,不知道是不是點燃了什么易燃物,那火頭瞬間騰起老高。還好附近的人已經(jīng)疏散了。大批的城守禁衛(wèi)也在旁邊維持秩序救火。
升騰的火光照到很遠(yuǎn),直到薩門河岸。齊煜在這一瞬瞥到薩門河上一些不尋常的東西。
河上那一瞬間翻起一片比平時高多了的雪白浪花,河岸附近,幾個矮小的黑影在火光的邊緣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消失。齊煜停下腳步,望著那處,眼神冷了下來。
“齊,跟上!處理好傷勢,準(zhǔn)備回崗!今天晚上要雙崗!”隊長大叔看到齊煜突然停下,有些急。這家伙剛來,可別使性子。
齊煜回頭看了大叔一眼,好像知道他在想啥,懇切地說:“隊長,我沒事。我想再去看看,給大家?guī)蛶兔脝??我力氣大,能出力!”說完還撩起袖子,曲臂亮了下肌肉。
原來是這樣,齊雖然沖動了點,卻是個好孩子。隊長大叔滿意的點了點頭,說道:“你去吧,小心點。算了,等下你忙完沒事就回戍衛(wèi)營里休息吧。其他的我來安排?!?p> 齊煜沒在說什么,點了點頭,就向來時的路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