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之前，姥姥帶她去母親墳頭祭拜。她昏了許多天，連母親出殯都沒趕上。姥姥也是如此，得到消息后，從京都至此，最少需十日。母親的墳，葬在西郊丘陵之上。一路上乘轎出門，也沒空欣賞這異世界的風光，到了西郊山腳，才落轎下來，步行上山。
那日天氣有點氤氳，下著毛毛小雨，從山上望去，只見朦朧的一幅江南水鄉(xiāng)圖。溝壑縱橫，黑瓦白墻，小橋流水。
姥姥拉著她跪在墳前。
“清兒啊，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葬在此處，以后為母的，只能在京都遙祭你了。母親也不怪你，都是命……你安心去吧，雪兒你就放心交給我吧。雪兒，記住你的母親，莫要忘了，她畢竟是你的生母。”
陶夢雪有些奇怪，自己的生母當然不會忘了，畢竟她在夢里，還親眼看到了她落水的那一幕，她想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學著姥姥念了幾句祭文，又燒了紙錢，才算完事。
坐船搖曳在春江上，緩緩離去，陶夢雪終于意識到，她應該是再也回不去了。不是說這個江南，是說，那個現(xiàn)代的上海魔都。
春江水，東處去，夕日腳下魂歸處。
墳頭雨，行人肩，此生再難回頭路。
一晃又是七載。陶夢雪，不，現(xiàn)在是顧夢雪了，來京都一晃七年了啊。
下雨天，她最喜歡躲在這觀渡亭，望著那城外一片護城河。
“五姐姐，你又拉我來這陪你喝茶，雖然這兒風景是不錯，可哪有屋里舒坦啊？”顧麗蓮撅著小嘴，一塊接著一塊吃著糕點。
“瞧你一吃起來就停不下來了，要是沒這糕點，你是不是就不陪我來了？”顧夢雪掩面而笑。
“那……當然不是啦，五姐姐你叫我來，我肯定是要來的嘛?！辈蝗灰院缶筒唤o我做糕點了怎么辦，顧麗蓮在心里默默地想。
“怕我不給你做糕點??？”
“對啊！額……”顧麗蓮心思被看穿，也不生氣，不好意思得笑笑，繼續(xù)抓起一塊糕點就往嘴里塞。
兩姐妹無事就會躲在這里喝茶吃糕點斗嘴，已然十分有默契。年關剛過，大地復蘇，這春雨，不出來欣賞一番豈不可惜。
“咦，那不是二姐姐嗎？這天氣她還要出門?。俊鳖欫惿徶钢鴤乳T的方向，嘴里含著糕點，口齒不清地說道。模樣天真可愛。
由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見顧錦蘭帶著兩個丫鬟正往側門去?？雌浯虬?，應當是去參加香席了。所謂香席，就和茶會差不多，茶會品茶，香席自然就是品香，是京中這兩年十分盛行的聚會方式。
府里人都知道二小姐喜歡雅士，凡是雅集邀約，香席茶會，必定是要去參加的。風吹日曬，雷打不動。是以顧錦蘭認識的人最多，消息最廣，也最為八卦。
“這下好了，晚上又可以聽故事了?！鳖檳粞┬χ祟欫惿徱谎?。
“知我者，五姐姐也。糕點和八卦，怎看怎相宜啊。”
“沒心沒肺，就不知道為自己的未來操下心?！?p> “哎呀，船到橋頭自然直嘛，你看二姐姐心心念念想找個乘龍快婿，這么久了還沒找到，說明這事靠緣分，急也沒用。”顧麗蓮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這你倒是清楚，在別處可別瞎說。你二姐姐要是聽到，保證不理你起碼一個月?！?p> “不說了不說了，就是在你面前嘴快了?！鳖欫惿復峦律囝^。
姐妹倆正說著話，一青衣小丫頭沿著畫廊徐徐走來。卻是來找二位小姐的。
“五小姐，六小姐，二爺來了，大爺叫府里小姐今日都到聚賢齋用食?！?p> “知道了?！鳖檳粞┑貞?。
小丫頭福身告退。
“今晚又有好吃的了，嘿嘿?！?p> 顧夢雪在心里翻了個白眼，這家伙眼里心里就只有吃的。不過，有時候，還真是羨慕她。
七年前，姥姥，現(xiàn)在是祖母了，把她帶到這個家來。將她過繼到了嫡長子顧源下面。顧源是顧清的親哥哥，也就是她的親舅舅，現(xiàn)在是她的父親了。
這事原本就是長輩做主，想必陶袁平和姥姥在陶府已經(jīng)商議好此事了。到了顧家，這事辦的很順利，起碼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的，也沒有人大鬧祠堂，顧源和蘇氏膝下有兩個兒子，另外三個女兒都是側室所生，所以蘇氏原本就有過繼一個女兒的想法。就這樣，陶夢雪成了顧夢雪，成了顧國公府的嫡孫女。
她明白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祖母把最好的給了她，而不是那三個孫女，這也意味著，她可能是搶了某個姐妹的嫡女的位置。
二姐姐，顧錦蘭。四姐姐，顧秀蕾。六妹妹，顧麗蓮。
幸而當時都還年幼，又日日生活在一處，雖然性子有所不同，但處久了，也就真處出了姐妹之情。這或許，也是祖母一回到顧家，就雷厲風行定下此事的原因。
不僅如此，祖母還將四姐妹的居室搬到單獨一院，統(tǒng)一教導。四個姐妹的吃穿用度，禮儀教導，書數(shù)教育，書畫學習，皆一視同仁?？瓷先?，是做到了公平公正。若是以往顧府就是這般傳統(tǒng)，那還沒什么。但自她來后才有了這個做法，她不能不認為，這是祖母，為了讓她能夠真正融入這個家啊。
想紅樓夢里的林黛玉，可是沒有這個待遇。假如當初賈母也能像祖母這般做法，那么，林黛玉大概，也不會下場這么慘吧。
所以她不能辜負祖母的這番苦心。她沒有理由，不當好這個嫡女。
一般在府里的行程是，四姐妹起床洗漱后，先去祖母處請安，再去母親處請安，然后一起到聚賢齋吃早飯。早飯是大食，非常豐盛。祖母，母親，四姐妹在一廂房為一桌，祖父，父親，大哥哥，三哥哥在一廂房為一桌，夾菜需用公筷夾到自己碗里，再用自己的筷子吃。吃完早飯各自回去上課，中午有段休息時間，三姐妹會各找各媽，也就是去自己親媽那里休息或者吃點早上剩下的飯菜，顧夢雪則去祖母跟前陪著。下午做功課，或者像顧錦蘭這樣有邀約的，也可請示母親后出門赴約。晚上四點多是小食，也是在聚賢齋，飯菜會比較清淡。
古人沒有電，吃完晚飯六七點天就黑了，那點燭光干不了啥事，就躲在自己屋里，聊聊天，看看書，日子就過去了。
是以，幾個姐妹最喜歡天黑后，聚在一處，小時候是玩游戲，捉迷藏，長大了，就是吃糕點，聊八卦。虧得顧夢雪為了融入這個小集體，陪著她們玩了幾年的捉迷藏。想起來也是一段噩夢了。
幸好顧錦蘭年歲稍大，十二歲那年來了初潮，自此以后就不再玩捉迷藏了。想是母親或者姨娘對她進行了兩性教育，女人的天賦開始覺醒了，畢竟青春期嘛，就是思春期嘛。
由此，晚上的游戲時間，變成了八卦時間。從討論幾歲可以嫁人，到覺得哪個堂哥表哥更帥，到想要生幾個孩子，無所不聊。只可惜，他們見到過的同齡的異性，無非就是那些親戚了，沒有太多的可討論性。
于是顧夢雪又陪她們聊了幾年的思春話題。試想，七年過去，雖然身體是個十四歲的姑娘，但她實際上已經(jīng)三十了，三十啊，三十！對著十六七歲的小男生，真的思春不起來?。≈辽僖惨陨习?！
說實話，她看著七年前的父親啊，二爺啊之類的倒是挺順眼的，那個時候他們二十五歲左右，正符合現(xiàn)代的適婚年齡啊，當然了，現(xiàn)在他們也三十出頭了，風華不再了。
所以她得出一個結論，女人最美的年紀是在十四到十八，男人最美的年紀是在二十四到二十八，女人十四到十八，就是顧夢雪自己看著，都覺得可人。再往上，就算熟女了，失去了青春的氣息。男人不到二十，就是小屁孩，過了二十八，就是大叔，也只有那二十幾歲的時候，熟的剛剛好，稱得上玉樹臨風，再老就爛了。
她這套理論，委婉地表達給幾個小姐妹聽過，誰知遭到一致的鄙夷。唉，算了，有代溝，理解理解。
與顧麗蓮攜手回屋里準備換身衣裳去見客，走廊里迎面遇到了吳姨娘，身后跟著兩個丫鬟，正要往聚賢齋處去。
吳姨娘是顧錦蘭的生母。
“五小姐，六小姐安?！眳且棠锵雀Ａ松?。
“吳姨娘安?！眱山忝没囟Y到。
妾室為奴，按照規(guī)矩，自然是應先見禮。
“五小姐真是出落地越來越標致了，言談舉止越來越有嫡女的風范了，六小姐你可要多向你五姐姐學習啊，整日頑皮，小心嫁不出去哦?！睅讉€丫鬟聞言都一笑。
“吳姨娘說笑了，六妹妹天真使然，人見人愛，可比我受歡迎多了。我就是個悶葫蘆，素來愛靜不愛動?！?p> “什么悶葫蘆，靜才是大家閨秀的樣子嘛，五小姐太謙虛了。妾身趕著去候齋，先行告退?！眳且棠镂⑿χ┦┤蛔吡恕?p> 顧錦蘭長的與吳姨娘八分像，倒是眉清目秀，皓齒紅唇，只就是這身材，大概也遺傳了吳姨娘的豐滿，說好聽點叫豐滿，其實就是容易長胖，一不小心，雙下巴就要冒出來了。顧錦蘭也常常為此煩惱。看著吳姨娘這雙下巴，顧夢雪十分擔心顧錦蘭的未來。
“她哪里又看到我頑皮了？竟胡說八道?！鳖欫惿忇洁斓馈?p> 后院女人之間，一捧一踩，那是日常手段了。無非就是想要制造隔閡。見怪不怪了。
“既知她是無心瞎說，你就當無意無所聞，不然豈不是自己找不自在？走吧，不然要遲到了?！鳖檳粞├^顧麗蓮的手，加快了腳步。
回到華芳苑，也就是四姐妹的廂房。顧秀蕾早已等在門口。
“你們怎么才回來啊，我都等你們半天了，快去換衣服?！?p> 顧秀蕾推著兩人回房，嘴上不停催促著。
“四姐姐這么著急干啥？”顧麗蓮一臉疑問。
“你忘了，二爺要來，說明顧致和要來?！?p> “五妹妹，叫致和哥哥，怎能直呼其名？”顧秀蕾咋呼到。
“好好好，致和哥哥——”顧夢雪故意拉長了調(diào)調(diào)。
“哦，對哦，四姐姐可喜歡和致和哥哥玩了。那我們快點吧?！鳖欫惿忂€真加快了步伐，沖進了自己的廂房。
顧夢雪又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她這三姐妹，一個癡，一個呆，一個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