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天氣陰沉的清晨,雅意收到了丁鵬飛發(fā)過來的抖音后臺數據。從斷更前的十萬粉,如今僅剩下七萬多一點。原以為新視頻發(fā)出后,賬號數據會回升,不料評論當中一堆取關的。
“不如之前的演員表演自然”
“沒有CP感看著難受”
“肢體動作僵硬”...
這些評論讓人非常喪氣。雅意只想找個地方躺著,不被任何人打擾。然而,公司這部商業(yè)機器無暇理會雅意感傷主義,工作依然像雪片一樣飛來。
雅意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要怕艱苦和壓力,回過頭看自己走過的路,都是人生財富”云云。
外頭霍然一閃,幾秒鐘后雷聲炸響,轟隆隆一聲接一聲,震得人心里發(fā)麻??耧L把雨刮進室內。雅意走過去關窗。飄進來的雨滴濺在身上,淺灰色的襯衫頓時漾起薄薄一片濕潤。
度過了漫長的上午,終于熬到了午間休息。雅意今天的午餐是辣子雞配海帶。伶俐與她商量好一周吃兩次雞胸肉。這是高性價比的蛋白質來源,價格便宜、沒有骨頭,全部能吃進嘴。半斤折價雞胸肉配上3個辣椒、一小把自個腌制的酸蘿卜。5塊錢的成本,伶俐硬是炒出了50塊錢的品質。
配上熱乎乎的米飯,正吃得起勁呢。同事小夏走過來遞給她一袋喜糖。雅意愣了半天沒反應過來。
“你的?”
“嗯,國慶節(jié)在家辦酒席?!?p> “你不是才畢業(yè)沒多久嗎?記得你比我小好幾歲?!?p> “23歲畢業(yè),今年25,不小了。雅意姐,你也早點嫁了吧。我去那邊給他們發(fā)糖,你慢慢吃。”
望著小夏離去的背影,雅意心里突然生出時不待我之感。小夏和自己差不多時間來進的公司,她那會才剛剛大學畢業(yè),一切恍如昨日。身邊認識的姑娘竟然都一個個飛離了巢穴,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在不久之前他們都還是心懷浪漫的小女生,一起講男人壞話,替那些已婚女人不值。不料這么快就前仆后繼地踏入婚姻的圍城。
獨身的雅意,心里不禁有些發(fā)毛。這種感覺很像是讀中學那會,年齡相當的女生都慢慢地出現了第二性特征,而自己的初潮卻遲遲未能到來。從一開始的慶幸、好奇,到后來逐漸變得擔心、恐慌。
出生在農村家庭的雅意不敢跟別人提起內心的隱憂。父母更未曾帶她去醫(yī)院做檢查。直到17歲那年的一天上夏日清晨,初潮報復性的來了個把月。雅意一顆心才在悲喜交加的惆悵中落了地。
下班時分,雨停了好一會。路面的水坑在路燈的映照下泛起微光。酷暑在不知不覺間消退,此時的街道空氣清新,溫度舒適。
?。ㄒ堰^立秋,再下多一場雨就該換長衣長褲了。)
伶俐今晚約了老師學英語,一時半會回不去。想到家里的清鍋冷灶,雅意也提不起做飯的勁頭。又在街上閑逛了一圈后,最終決定回家煮碗面條吃。
西紅柿用熱油炒出湯汁后倒入開水,加入一小把掛面、兩顆雞蛋,出鍋時撒上一層香蔥。廚房里升騰起好聞的煙火氣息,短短幾分鐘,晚餐就做好了。
正吃得熱火朝天,母親的來電話了。
沒有噓寒問暖,沒有傾訴衷腸,甚至沒有緣由,電話那頭傳來劈頭蓋臉一頓怒斥:“你在外面怎么混得那么慘?居然去洗浴中心上班,哎喲喂,你真是不要臉啊...”
聽到這些沒頭沒腦的話,雅意不禁為之愕然。電光火石間,明白過來了——都是那條視頻惹的禍。原本雅意正準備叫丁鵬飛把那條澄清視頻下架,可是她現在又改變了主意——非得把這條視頻保留下來不可。
“既然你這么能干,那你怎么不幫幫我呢?”雅意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幫你做什么,你這種人有什么好幫的!還要我?guī)湍?,你死了我都不會?..”電話那頭依舊在聲嘶力竭的咆哮。
雅意掛斷電話,迅速把號碼拉黑。
可是,這并沒能阻止那些埋在記憶深處的痛楚再次復蘇。來自親生父母的鄙夷、輕蔑、嫉妒、詆毀,以及惡意的揣測,是世上最惡毒,最狠辣,最傷人的武器。盡管不再像過去那樣令她捶胸頓足,痛苦到嗓音嘶啞,徹夜難眠,但也足以摧毀她虛弱的神經。
雅意無法責怪自己的母親。
母親自小是個孤兒,在親戚的施舍,鄰人的輕視,社會的踐踏中茍活了下來。因為飲食沒有營養(yǎng),身材比一般人要小一號;因為沒有機會受教育,大腦完全不能理解任何與精神相關的東西;因為沒有過過正常的家庭生活,不知道怎樣自愛以及愛人。
簡單的頭腦,負擔不了對自身命運的思考。母親年輕的時候像塊蛋糕,不停地被男人以愛情的滋味品嘗,甚至是掠奪。她的單純無知與3歲幼童無疑。為了適應環(huán)境,她有意識地忽視身體對痛楚、苦難、坎坷的感知力。明明凍得起雞皮疙瘩,她說不冷;明明餓得好幾頓,她說不餓;明明很困得不行,她說不困...慢慢地,她變得是非不分,麻木不仁。她對事情的判斷,源于旁人怎么跟她說。哪怕對方是個殺人搶劫無惡不作人渣,只要同她說上幾句漂亮話,她就會覺得人家是個大好人。幼兒園的小孩雖然不懂明天是非,但是能夠憑著直覺知道誰喜歡ta,誰不喜歡ta。在察言觀色這方面,母親甚至不如個孩子。
作為女兒,雅意對母親既滿懷同情又忍不住心生厭惡。
父親骨子里的軟弱和粗魯、懶惰把他變成一個恃強凌弱,毫無廉恥的人。多年以來,他像吸血鬼一樣地壓榨自己的妻子。他不事生產,甚至連家務也不做。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去街上消磨時光,有錢的時候打牌,沒錢的時候聊八卦,聊房中秘事。偶爾也有一些善意提醒,指責他過于自私懶惰,他卻無恥地說:“每個人的命都是注定了的,我天生是不用做事的命。我老婆就算嫁給別人,也一樣是吃苦受累。要怪就怪她的命生得不好...”
對于一個男人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個孤苦無依的女人來供養(yǎng)這回事,雅意始終想無法更理解。當然,偶然間他也有良心發(fā)現的時候,具體表現為要求雅意來替他還債。雅意對此嗤之以鼻,甚至連反駁的話都不想說。
面于一個專食腐肉的蛆蟲,你能怎么樣呢?一切真理都是徒勞罷了。
他們的生活里除了生物本能以外什么也沒有。吃飯、做愛,賺錢吃飯,僅此而已。他們一心一意關起門來鞏固對社會的“認知”,互相肯定對方的愚昧。為了掩飾自己與他人的差距,他們把萬事萬物都想象得骯臟齷齪,或是幼稚可笑。經常發(fā)表一些匪夷所思的觀點:“只要努力,流水線工人能當大老板”、“只要努力,傻子也能上清華”、“有錢人都過得很痛苦”、“有錢人其實很可憐,沒有窮人自在”...
小時候,雅意只要表現得傷心難過,做母親的感覺很得意。在她看來就是悔過的淚水,這是屈服的淚水。小時候雅意不理解,長大后漸漸明白:母親的一生都在被人欺辱中度過,而年幼的雅意是她唯一能欺負的對象,女兒橫豎跑不了。在這個過程中,她漸漸找回對生活的掌控感。
夫妻兩個什么都按聽著好聽,說的過去辦了,就算對兒女盡心了。對于那些竟然匪夷所思的言行,他們自有一套說法。類似于“好孩子即使沒有讀書也能出人投地”之類的話...
他們慣于擠眉弄眼地揣測旁人的生活變遷。一婚男人娶了二婚女人,悄咪咪的同人說“一定是看上了女人的錢”;因不曾親眼見過中年寡婦流淚,便言之鑿鑿“這女人心里在偷著樂呢”;有人辛辛苦苦考上了本科,鼻子一哼“現在這個年代上大學有什么用,再說了又不是名牌大學”;有人生了二胎,暗戳戳的跟大寶說“你爸媽不愛你”,等大寶哭鬧的時候,便現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神秘表情:“我早就知道,兩個孩子的家庭肯定天天吵吵鬧鬧的……”
他們性格中的愚昧固執(zhí),以及連他們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嫉妒與惡毒,讓頭腦正常的人都避而遠之。由于接觸不到正常的社會關系,他們變逐漸喪失了對真善美的感知力。越是如此,他們兩人就越是關系緊密,誰也離不開誰。于是便,一門心思關起門來鞏固無知與偏見。
?。ó斘覐哪切氲难哉Z、扭曲的表情之中隱約窺見他們心底的聲音時,簡直無法想象在人類的軀體下,竟然有著如此卑劣下賤的心跳。我救不了他們。我有時甚至都沒把握能逃離遺傳的魔咒。我唯一的出路是逃離,跑得越遠越好。他們帶給我的傷害像無數細如發(fā)絲的鋼針扎在我身上。遍體鱗傷卻又看似完好無損。我不恨他們,因為他們沒有機會受教育,也沒有人真正關心他們的感受。他們一直在社會的底層被忽略,被歧視,被看不起。我會贍養(yǎng)他們,但我沒法去愛他們,他們的所做所為讓我本能地想要遠離他們。因為不知道下一秒他們會做出什么傷害我的舉動。他們習慣于忽略自己的感受。因此也不太考慮別人的感受。)
多年的學習和工作經歷給予雅意一種自信,并使得她能用一種新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父母——哦,原來自己內心的小心翼翼,落落寡合,火爆脾氣,敏感自卑是源自他們體內一組遺傳。
雅意在黑暗中摸索著長大。她無法同父母較勁,所以就只能跟自己過不去。用那張不饒人的嘴發(fā)泄內心的苦楚。從而慢慢成為一個偏執(zhí)病嬌的作精。
往事歷歷在目……
為了不至于精神奔潰,雅意拿上鑰匙往超市走去。在極度缺乏安全感時刻,她喜歡看看五顏六色的蔬菜,瞄瞄新上市的商品,在疏密有致的人堆里漫步。從從容容地看著小市民為了一把青菜挑來揀去,被人類那種吃苦耐勞勤儉節(jié)約的精神所打動。看過熱熱鬧鬧的生活圖景后,便覺得沒有什么大不了,生活不過是三餐一宿罷啦。
商場入口處是某三線家坊品牌,大喇叭一刻不停的播放著促銷廣告。沒多少文采,可聽著怪親切的。
雅意踏上上行的手扶電梯時,無意識的望了望三十米遠的下行電梯——居然看到了蘇洋!
身材略顯敦厚,雙腿筆直修長,側臉輪廓分明而深邃。
雅意登時呆呆地愣在原地。待她反應過來叫著蘇洋的名字時,那個身影早就消失不見了。
有時候,生活的荒誕比影視劇更勝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