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詩夏新篇

　　起居蕪雜之事，差遣照舊，今夜當(dāng)是尋常。

　　縱浮槎來去，長夏有時(shí)，白日喧囂競渡，黃昏尚候余溫，入夜亦才下微涼，蟲鳴風(fēng)清。

　　先前而來府中的除妖師，將夢梅園和八角亭樓燒了不剩，如此能治好小姐的夢魘，其中尋思不解，聽來亦不過哄人之戲。若真得應(yīng)驗(yàn)，為何跡象仍不見轉(zhuǎn)圜，那除妖師算來離有三日，不覺又入了夏。

　　正門前熏艾的丫鬟閑來端想，既而轉(zhuǎn)念，若小姐病愈，見如今光景，應(yīng)作何想。游思妄想至此，漸淡了熏艾的煙氣，她便將香獸抬進(jìn)屋中，原本清冷里，添換了一席暖香。亦怕夜深時(shí)濃，又起身將窗扉支開一扇，此去勾銷。

　　卻至一切妥當(dāng)，忽聞一聲響動，只她一人之中，不由一驚，環(huán)視四處，不過平常，還不辨究竟，惴惴不安地待了許久再一回聞，才知來處。

　　丫鬟忙撥開珠簾，匆急身去董云偌榻邊，即見了小姐正掙扎枕上，蹙皺眉頭，唇齒微張，似有言語，卻微弱聲息，伶仃不成字句。

　　她慌忙無措地喚了幾聲小姐，卻人不堪醒，便又行色匆匆去稟告老爺來。

　　一時(shí)，董云偌病愈的消息遍及整座府邸，才及此間一夜，府外已有眾聞——董家千金醒來后，不知睡去長日，只道做了一通驚夢，夢中見娘親如故，卻娘親如何也不記得自己，如夢似幻，又似是而非。

　　往后之事，猶有章句，卻看客熱鬧已去，一響而散的唏噓何及當(dāng)時(shí)快意。

　　董指自夢梅園趕回時(shí)，八角亭樓已非原來，皆盡于眼前的連片火光之中，從前搭建光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的收場。方才開始，他便不斷念起寶招，卻注視此刻的消失還是已故的殘?jiān)洃浺菜票怀殡x，模糊于腦海，成茫?？瞻住?p>　　周遭的目光亦被引去，仿若被圈畫下休止符，彼此停怔在原地，唯余此刻凝眸深處，文字啞聲。

　　待大火將盡，一旁的杜書方開口，觀稚、菱榴在側(cè)，渾然不覺的董指亦才注意到早已的來人，連連應(yīng)允而下，便轉(zhuǎn)身離去，猶有決絕。未卻十步，身后一匆急叫止，雙雙又轉(zhuǎn)身回聞。

　　只當(dāng)是一場風(fēng)流，煙花女子，何故流連愛恨，不過風(fēng)月消遣。卻聞言了消息，仍舊驚駭不已，不可置信。杜書離去時(shí)，董指漸才接受事實(shí)。

　　三夫人葬于火海，誰也不曾料想。卻也只當(dāng)是可憐人，且聞尸骨無存，更是草草遮蓋而去，作了眉目。

　　杜書不知后來，當(dāng)時(shí)在場，想來若這是結(jié)局，他應(yīng)做不到這般坦蕩。原先亭樓上，水泠說，她是相攜一身宿命而來的人，江河湖海，紅塵囂囂，她不覺得這不是一種有情，只是總來得輕易?！岸币步K究不過是她的跋涉。

　　于是，他才作的打算便剖白?！拔蚁霂阕摺边@一句話水泠聽在耳邊，她看入杜書眼中，囅然一笑，沒有猶豫地回答：“好，你帶我走?！?p>　　僅僅只是一句回答，卻能將此前的愁慮，頃刻間煙消云散去。他怯懦水泠地拒卻，亦不知下一次會是何處，只知至少不是此處。

　　門外景象，已許久不聞，日日身在府中，低頭見花是花、抬頭見云是云，朝暮倦也消磨。

　　水泠孑然的身影倒映水中，是鋪落水面的云月還是靜謐流淌的花燈，收寄了她一腔心緒。

　　而自董府趕來的杜書，一路所覺車馬太慢，觀稚、菱榴卻當(dāng)颯沓如流星。至一處楊柳橋邊，終于停靠，正是華燈初上時(shí)，十丈軟紅。

　　杜書下了馬車，便見橋下水岸的身影，他掠過一身熙攘步下石階，行向的眸中，江上晚風(fēng)將她衣發(fā)吹起，姮娥如此，乘風(fēng)奔赴。

　　忽聞身后瓏璁，恍惚須臾，劃開第一日府中相逢的記憶。水泠回過身，見杜書正站在背后，煙籠的月色下，容顏不辨，卻眼眸清亮，似有星子落。

　　“快來！這里有許多花燈！”她朝他招手，示意這邊來。

　　杜書所見，揚(yáng)唇一笑，難掩歡喜，不過幾步而至，便被身畔的人牽住，柔軟和冰涼傳向他的掌心，微微發(fā)怔之中，他回握去思量。

　　兩人一同蹲在盈尺的堤岸上，過往的花燈將彼此照亮，人與花燈，各自一眼，道不盡江水悠悠、相思竊竊。

　　如此偷得的半日浮生，水泠想來可流年堪載。

　　又心下斟酌許久，終于開口：“方才說和你走，不過是哄你……我其實(shí)想回蘇州去?！闭f時(shí)，看向的眼中認(rèn)真而情深，口吻雖輕卻猶有堅(jiān)定。

　　“我可以隨你去?！倍艜勓?，當(dāng)即接過方落下的話音。

　　水泠聽卻搖了搖頭，笑意仍融于嘴角，“從前想念，做了許多夢，如今見到了，竟覺天地也渺小。彼此不必停留和等候，我在最正當(dāng)?shù)哪昙o(jì)里，得遇明月，亦在此，身不由己為水附岸。從寶招身上學(xué)來的勇氣，才剛剛走了一步，而當(dāng)時(shí)蘇州遇見你，支柱了我往后的歲歲年年?！?p>　　一番言語，說得愈輕而纏綿，最后的字音落幕吻中。

　　當(dāng)如潮生，鼎沸心上——

　　杜書回吻過去，吻同黃昏過境，生動于她。

　　不待明朝，水泠今夜便要行舟將去。

　　最終臨別于渡口，杜書為水泠付下航船碎銀，道“一切珍重”之句便轉(zhuǎn)身離了去。卻十步未傾，聽得身后腳步、呼吸及一句“謝謝你，讓我看到了今夏的紫藤花”。

　　他沒有轉(zhuǎn)身，亦沒有繼續(xù)離去，只是站在原地。直至航船行遠(yuǎn)陵州，他回身所見，江上不過或醒或眠的燈火。

　　而飄搖之上，晚風(fēng)吹面，更吹開山長水闊。水泠倚望鋪落的月色，腦海中的記憶正一步步倒回，從渡口到花燈岸，橋上的貨郎、柳下的馬車、一程的燈火與游人……在此之前，是初入董府，膽怯又寡言，常不成眠，遮瞞杯酒，不過春宵換場，與從前并無二致，若談所得亦有稱懷人事，卻終不及自在飛花。

　　思緒至此，連同目光，她統(tǒng)統(tǒng)收回，解開了來時(shí)路上，杜書贈予她的荷包，不止的銀兩中，還有一塊玉佩，雕琢了荷葉與荷花，其通透所以，當(dāng)“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是否能夠再重逢于往后的山水，不必作當(dāng)然想，應(yīng)祝光景，得償所愿。

　　杜書回到客棧時(shí)，夜已深重，街市喧鬧不聞，冷清中，不過花館笙歌、醉夢軟語，夾雜晚涼的風(fēng)，既清醒既沉迷。

　　推開門，所見觀稚正席地而坐于窗邊，菱榴倚睡在旁。

　　杜書走近兩人身邊，循著觀稚的目光望去窗外，城市收向眼底，燈火欲眠，月白江靜。

　　“明日帶你們?nèi)ヒ粋€(gè)地方?！?p>　　人聲忽聞，觀稚不由一驚，陡然回過神，見是主人已經(jīng)回來，而身旁的菱榴險(xiǎn)些跌落，又忙將扶住，來不及開口，又聽得主人一句：“這里太冷，帶妹妹去休息罷?！?p>　　杜書合上窗，隨即離了去，身回自己的房中。

　　晌午當(dāng)頭，一切歸置妥當(dāng)，便是重新啟程。

　　而此番不是回去西北，觀稚、菱榴尚不知主人要去的地方是何處。任憑杜書所往，馬車停在一處腳店門前，彩樓歡門的裝飾晃耀人眼，杜書卻不驚異，昨夜經(jīng)過已見，買了一壺木蘭堂，又往茶肆之中，買了一壺日鑄茶，并兩三市食，便駛離城外，停云青山下。

　　而山中自有山中的熱鬧，來去亦稱山海，行過半山腰的一座真祠，香火堪盛，此外山水戲樂，皆有清音。

　　春山如是，觀稚、菱榴不知，以為湮蕪。

　　將至山巔，才折入深，與方時(shí)開闊不同，此已林木蔽日、草下生陰，隱約泉響并灌石砯聲，消磨了好些腳程，穿過林藪，天地方復(fù)。

　　當(dāng)頭灼灼的日光散落，照徹此間孤冢上，應(yīng)有打理，供奉猶新。

　　“這位是我?guī)煾浮⒁嗍俏覇⒚上葞?，他授我武藝，是輕功還是用劍，我一樣沒忘；便是最重要的，授我所學(xué)一切以前，應(yīng)秉性純良，不誤本相，亦銘記在心。曾年少因偷學(xué)武功，不肯聽罰，被師父逐出了師門，后來師父下山尋我回去，我倒習(xí)慣了放曠，臨別時(shí)師父向我贈了他伴身十二年的問諭，這一別分外匆促，正欲離陵州，不知竟作了最后一面。今瀟瀟數(shù)年，仍覺抱憾?！闭f時(shí)，杜書斟酒沏茶，一一敬奉，觀稚與菱榴如是照做，耳邊當(dāng)聽，主人頭一回傾說的往事、不知的原來。

　　“再往上些，便是涎琊宮。你們此去，能學(xué)到許多東西，年紀(jì)尚輕，許多打算都還不作數(shù)，隨我漂泊無定，妄念是為鏡花水月，不知所往，若得大道寄身，應(yīng)思更慎，才作將來，如此我亦了了舊人托付?！?p>　　觀稚與菱榴在勸言下，一步步行向前去，卻還是不忍頻頻回頭，菱榴禁不住開口：“主人不和我們一起去？”

　　山間回聲中，杜書搖了搖頭，笑而不語。他站在原地，山風(fēng)將他的衣發(fā)吹起，落了一身的天光。

　　涎琊宮門前，即是云崖。

　　今日春光甚好，雖已入暮，卻芳馥仍抱枝頭。杏花紛白勝雪，簌簌而落，繾綣著風(fēng)吹向雨過青天云破處。

　　觀稚、菱榴踩著石階上的落英，拾級而上，人聲漸聞、熱鬧漸晰，好像聽見抱怨這落花如何掃得干凈，又看見杏花樹下的對弈烹茶，直至走完這一程，站上這云崖，正曬藥檐下的拂秋注意到了一雙身影，抬頭看去不由一愣，欲問來人時(shí)，身后不遠(yuǎn)的師弟先行開了口：“宮主！您瞧那人身上的佩劍！”

　　一時(shí)，兩位掃花的、一位烹茶的弟子，與之對弈的江賦臨，目光皆聚去階前，正思考落子何處的凈歷聞聲抬頭，瞇細(xì)了眼看去，良久驚嘆道：“問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