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人死之后，靈魂會在三日內(nèi)回來探望，因此，子女需守在靈柩旁邊等著逝者回來。
燕然披麻戴孝，跟著家人們一起跪到了深夜。燕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神空洞，也聽不清周圍的人們在說什么。
守靈的氛圍沒有那么肅穆安靜，請來的喪事樂隊斷斷續(xù)續(xù)地吹著，好像在暗示著自己也該收工了。
自被豆哥安慰了好幾次之后，燕然才覺得自己還是小孩子脾氣，怎么能記恨是爸爸沒能照顧好奶奶呢？奶奶若是沒有斷氣，醫(yī)生護(hù)士又怎么敢把奶奶就那樣推出來呢？還有那些奶奶還在的幻覺，只是自己異想天開的浪漫。
看著爸爸后背曲成一道弓形，一言不發(fā)地跪在最前排，燕然心疼他。
跪在燕然旁邊的周屹尊用手肘拐了一下燕然，而后小聲對著奶奶的靈柩說：“奶奶，等我給您娶個漂亮的孫媳婦兒，一定第一個告訴您?！?p> 燕然側(cè)著腦袋，看著豆哥嘴角邊被那燈光映襯得似有似無的笑，突然懷念起初中畢業(yè)的那個暑假。
“然然，你什么時候結(jié)婚??？”
“不知道?！?p> “一定要找個對你好的人，像你爺爺那樣的……然然，如果你要是有喜歡的男孩子一定要告訴他，兩個人相處啊，先開口說喜歡的才能先入為主?！?p> “誰教您的？”
“村里李婆婆、陳婆婆、趙婆婆還有葉婆婆都是這么說的?！?p> 燕然奶奶分別給周屹尊和燕然留了彩禮和嫁妝，不多，每人小幾萬，都在奶奶房里那本九幾年陳年掛歷上寫著。
燕然接著豆哥的話對著奶奶保證：“奶奶，我已經(jīng)找到了像爺爺那樣的男朋友，是我先對他表白的?！?p> 因為害羞，燕然把頭發(fā)扒拉到兩頰，手掌捂在耳朵邊，聲音極輕極小。除了“奶奶”，周屹尊也沒能聽清其余一個字。
“好了好了，把手放下來，奶奶已經(jīng)聽見了?！辈聹y小妹已經(jīng)看開了不少，周屹尊才敢進(jìn)一步和她開玩笑。
“等會，”燕然又把聲音吞回到肚子里，道，“奶奶，那男孩叫喬席浙?！?p> 燕然爸爸聽著身后有動靜，知道已經(jīng)很晚了，便轉(zhuǎn)頭對燕然和周屹尊說：“你倆洗了睡去吧，小孩子別熬夜?！?p> 燕然媽媽看著倆孩子不動，便也勸道：“明天還有更多的事情需要你倆幫忙，先去睡著啊，乖?！?p> 在囑咐倆孩子先去休息之后，燕然爸爸才緩緩站起來，捂著又酸又麻的膝蓋，手上忙著接下舅舅遞過來煙，給喪樂隊師傅們各發(fā)了一包，嘴里感謝著“您辛苦了，早點回家休息”。
燕然的腿也麻了，站起來的時候差點又傾下去，好在被豆哥的一只手撐了一下。
爸爸媽媽還要繼續(xù)守夜，燕然和周屹尊懂事地默默走開，簡單洗漱一遍后就去睡了。
直到躺在床上的時候，燕然才感覺腳背那塊的血淤著了，摁起來沒什么知覺。
燕然睡的是周屹尊平時睡的房間，床和席夢思被拆分開，燕然睡在較軟的席夢思上，豆哥則睡在光禿禿的木板上。
木板上沒墊多厚的棉絮，燕然躺上去的時候，砸得“咚隆”一聲響。
“我關(guān)燈了哦?！敝芤僮鸬氖謶以陂_關(guān)處。
燕然把被角掖在脖子上，被角下面藏著一只手，輕輕護(hù)住自己的脖子。燕然一切準(zhǔn)備就緒：“嗯?！?p> “你怕不怕？”周屹尊已經(jīng)看出來了。
每次燕然一緊張就會特別沒有安全感，睡覺的時候就會掐住自己的脖子。
雖然周屹尊打聽過了，很多女生，甚至男生，都有類似共同的行為，有的是習(xí)慣，有的是不安，但是周屹尊還是不愿意看到小妹這樣——光從姿勢上來說，就已經(jīng)駭人駭己了。
尤其是，當(dāng)燕然還露出了兩根手指的時候。
“不怕?！闭娌慌?。那個去天堂的人，是自己的親奶奶；此刻正守護(hù)在自己身邊的，是最好的豆哥。
“那好吧，晚安。”
“嗯。”燕然覺得今晚捂脖子的這個姿勢很別扭，也很不好受，于是自然而然地把手垂到身體兩邊，端端正正地躺著。
似乎是因為太困了，沒一會兒燕然就睡著了。
周屹尊也困，硬撐著聽到燕然呼吸均勻后才安心睡過去。
連著的這幾天，燕然竟都睡得格外踏實。
要把奶奶送去殯儀館火化的那天，燕然沒有跟去。
“還是舍不得?！痹陟`車快要離開之際，燕然一邊哭一邊對著豆哥傾訴。
周屹尊把燕然兩只手貼在她自己左右眼上：“那你在家等我們，走，回屋里哭去，怪丟人的?！?p> 被豆哥的嘲笑逗得破涕為笑：“誰哭了？”
“拜拜?！敝芤僮鸢蜒嗳慌P室里推，順手帶上了房門。
不知道桌上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奶奶的黑白照片。奶奶的眼睛本來就很小，因為嘴角的輕微揚起，更小了。很難還原奶奶是因為看到了什么稀奇好玩的東西才讓眼睛的神氣怎么遮也遮不住。
奶奶的眼睛就像是兩只潘多拉魔盒，似乎從里面偷出一片滿是星星的天空。
“然然，餓不餓？”舅舅在外叩著門。
“舅舅，”燕然嗓子突然失聲了，“我睡……睡一會兒。”
“行?！?p> 說著，燕然就和衣躺回到床上，把枕頭對折加高，翻身對著奶奶的遺像。
耳邊漸漸濕熱起來，燕然的一雙眼睛忽而清明忽而朦朧，淚珠子一陣一陣地往下墜。
燕然想陪著奶奶單獨待一會兒。
燕然不知道奶奶是去了殯儀館的路上還是留在了屋子里，或是已經(jīng)在天上找了個漂亮的院子種著花。
“老太太，我會經(jīng)常想你的?！?p> 燕然感覺腰間好像有什么硬物，掏出來一看，原來是手機(jī)。
喬席浙知道燕然奶奶去世之后就沒有頻繁發(fā)消息了，只是定時地早安午安晚安問候著，后面還附上一顆紅色的小愛心。
燕然也沒和什么人聊天，只是抽空看看班群，象征性刷一下社團(tuán)的消息，在212宿舍群說一句“我很好”。
燕然打開朋友圈，編輯了一段上千字的文字，設(shè)置成僅自己可見。那是燕然只想對自己和奶奶說的秘密。
接著，燕然又編輯了一條：
左邊的鞋印才下午
右邊的鞋印已黃昏了
——洛夫《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