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命相憐自然惺惺相惜，趙杉問起她們?nèi)绾伪蛔サ竭@里。
瓊花含淚訴道：“我們是藤縣新旺村人，家中兄弟姐妹四個，父母早年亡故。阿哥叫做以文，前兩年去當(dāng)兵，沒了音信，剩我們姐弟三個靠著族中叔伯的接濟(jì)度日。今年大旱，地里收成不好，地主還要加租，叔伯們都拖家?guī)Э谔踊娜チ?。我跟妹妹不久前聽聞阿哥好像在此間當(dāng)差，為了尋他，只得把小弟交給鄰居照管，一路出來尋找。前日因盤費(fèi)用盡，實在餓得扛不住了，尋思去地里挖些木薯來充饑。走到田壟邊剛彎下腰，便有幾個兇神惡煞的男人沖了出來，說我們偷了他們王家大老爺種在地里的千年人參，要抓去縣衙受審。我們千告饒萬賠情，還是被捆了押到這里關(guān)了起來。”
“不想?yún)s在這里遇到了他的妹妹?！壁w杉暗暗吃驚，因為清楚記得李秀成原名就是叫做李以文的，而且，籍貫也對得上。
她攥住桂花冰涼的手，說：“我是來投親的外鄉(xiāng)人，走在路上莫名就被抓了來。阿妹可知，他們?yōu)楹我ミ@么多人？”
瓊花瞪起杏眼，咬著銀牙，忿忿地道：“我們剛被抓來時也不知，后來聽那幾個送飯的婆子私下里說，凡是生面孔的外鄉(xiāng)人，王家男女都抓，所抓的男人都送到衙門冒充天地會的匪徒領(lǐng)了賞。抓女人則是為給王家續(xù)香火。那王作新老賊有十幾房姨太太，卻沒有兒子。聽算命的說腰圓背闊長得結(jié)實的女人會生養(yǎng)，便從抓了來的姐妹里面選人為其生兒子。剩下的就被送去妓館為王家做皮肉生意賺錢或者賣給地主大戶家做丫鬟?！?p> “世上竟有這般活該千刀萬剮的惡霸?！壁w杉聞言，也不由恨得咬牙切齒，“剛才我聽到前院有咿呀唱曲的聲音，那王老賊就在里面嗎？”
瓊花道：“不，王家另有一處大院在金田村。這里的前院是王家為府州縣衙里的老爺們調(diào)教戲子的地方。被抓的姐妹中，凡是會唱曲的都被選了去?！?p> 兩人正說著，右邊的女子忽然站起身，揮舞著袖子怪腔怪調(diào)地唱起來，把趙杉唬了一跳。
瓊花悄悄地說：“她以前是被王老賊選去做舞妓伺候縣太爺?shù)?，后來，被玩弄膩了，又被賣到群芳園妓館，在陪客人抽大煙時，自己也上了癮，被送回土牢后不久就瘋了?！?p> “妓院兼著煙館，這王家真是生財有道啊?！壁w杉?xì)夂揠y當(dāng)，握緊拳頭重重地在墻上捶了一捶。瘋女人朝她一笑，說了幾句含混不清的話，就不再唱，又去梳頭了。
“看你們身子這么差，這里有饅頭怎么不吃呢？”趙杉在草席下摸到了幾個長了綠毛的干饅頭，拿出來給瓊花看，驚訝問道。
瓊花接了，又塞到了稻草下面，說：“王老賊來挑人，主要是看氣色體格。我們?yōu)榱瞬槐贿x上，每頓只吃一口，其余的都暗暗地丟在了這里頭?！?p> “是這樣啊，難為你們了?！壁w杉心中浸滿了酸楚，她拉著瓊花姐妹的手，寬慰說：“再忍耐兩天，我外面還有兩個姐妹，她們會來救我們的?！倍鴮嶋H上，她自己也不知道那個神經(jīng)大條的妹妹，還是否記得她這個姐姐。
趙杉在土牢中被關(guān)了一天，沒等來救她的人，卻等來了王家來挑人的人。
“來來來，都出來，跟著王大老爺享福去了啊?！鼻f丁挨個開著牢門，呼喊道。
瓊花將趙杉的辮子扯散，摸了一把墻上的灰土，抹在她的臉上，低聲說：“要想不被看上，就得弄得不像個人樣?！?p> 趙杉一天多水米未沾牙，又一夜未曾合眼，用手摸了摸粗糙的臉，苦笑道：“已經(jīng)是個鬼樣子了，哪還用刻意捯飭?！?p> 她搖搖晃晃地跟著其他被關(guān)的婦女被帶到前院。這里房高屋闊，與關(guān)人的后院有著天壤之別。中間正房的廊檐底下站著個手搖紙扇的年輕后生，來回掃視著院里站著的十?dāng)?shù)個女子。
“他是王作新的侄子王秋朗。”瓊花悄聲對趙杉道。
自然不消她說，趙杉也認(rèn)得他，就是在武宣縣的大堂上給“假洋鬼子”做辯護(hù)的訟師。
“把她帶過來?！蓖跚锢蕛裳蹃y轉(zhuǎn)，左尋摸右打量，將目光落在了趙杉身上。兩邊的莊客馬上把她拉過來，推到他面前。
趙杉登時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萬一他要是把她也認(rèn)出來，那定是萬劫不復(fù)了。
王秋朗定定地端詳她一陣，上前用手撩了撩她披散的頭發(fā)，笑道：“小妞長得不錯呀，嗯，跟那些女叫花子不一樣?！?p> 趙杉的手一直在后面背著，她把右手伸到了左手的袖筒里，那里面藏著她不到萬不得已不出手的武器——一支尖利的錫制發(fā)簪。
“不是用它要了惡賊的命，就是自行了斷。”趙杉在心里暗暗發(fā)狠。站在她身背后的瓊花注意到了她手里的發(fā)簪，抿著嘴唇，擰起了眉頭。
“帶她去梳洗好好打扮打扮，給我大老爺送去，就說這妞是我從蘇杭一帶新買來孝敬他的?！蓖跚锢蕮u著折扇，吩咐身后站著的兩個年老婆子，道。
眼見趙杉被選上，在場的女人無不長舒口氣，為自己逃過一劫感到慶幸。唯獨(dú)瓊花，她看了看妹妹桂花，像發(fā)瘋般，兩三步?jīng)_到趙杉面前，抬手就給她兩巴掌，惡狠狠地罵道：“天殺的賊子，賤貨，敢偷老娘的東西?！绷R罷，劈手奪了趙杉手里的簪子，攏了攏頭發(fā)，插在了頭上。
院子里的人都看得呆了。王秋朗先是滿臉怒氣，而后拍手笑道：“好好，這位阿妹好個性，也跟我一起走吧?！?p> “走就走，去伺候王老爺，總比在這兒當(dāng)不見天日的老鼠耗子強(qiáng)。但是有我就不能有這個女賊?！杯偦ㄊ种钢w杉說。
王秋朗像是比衣裳般，將兩人上上下下細(xì)打量個遍，對瓊花點(diǎn)頭道：“好好，就是你了?！庇謱ηf丁揮了揮手，示意帶趙杉回去。
瓊花翹著下巴，一臉鄙夷的神氣從趙杉身邊走過，抬腿大步跨上了王家來接人的馬車。趙杉背對著馬車，兩行熱淚隨著劇烈的心痛唰唰的淌下來。但她什么也不能說也不能做，唯有扶起癱倒在地上的桂花，像個木頭人般，被推搡著回土牢去。
昨天夜里，瓊花曾對趙杉提過一個口頭約定，她不想她們姐妹都深陷火坑，要為妹妹尋條生路。她求趙杉，若是她被選中，自己愿意代替她去，而條件是趙杉要把桂花救出去。趙杉當(dāng)時尚自感逃脫無門，如何敢應(yīng)承，只善言寬慰，卻萬沒料到，她竟真的以身相替了。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趙杉在這個異時空里，第一次有了這種心被刺破，卻死不了，只能任滾燙的鮮血在胸腔溢滿震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