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鴛眉心的哀怨之色,像四明山上已經(jīng)開敗的金雀花,萎然成一片片離黃碎紅,點點珠淚撲簌簌落在裙上。
她自問不是自甘下賤的人,卻放下所有的自尊與矜持,就這樣追著他來到京城,到頭來,王爺竟還是不肯接受她?
自己到底哪里不好?她不妄求別的,只要能陪在他身邊,看著他、照顧他,聽他說說話,便很滿足了。
可王爺說不行,他說……不喜歡她這樣……
卞知白和夫人陳氏從屏風后轉(zhuǎn)出來,望著瀛云王遠去的背影,陳氏低聲抱怨了句:“不解風情的臭小子!”
她看著低低哀泣的尤鴛,溫聲安慰道:“這有什么!男人哪,別看他嘴上說得狠,心里還不定怎么小鹿亂撞呢?像我們鴛兒這樣的好姑娘,一心向著他,是那臭小子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你且瞧著吧!日子久了,我看他能不動心?”
尤鴛抬起婆娑朦朧的淚眼:“當真?嫂嫂可別哄我!”
“傻姑娘,你這心也太實了些!”
陳氏嘆息著,瞧瞧尤鴛一副頹然心傷的樣子,忙又給她打氣:“你聽嫂嫂的沒錯!想當初,你卞大哥到我們家求親,還想擺他‘京西琴老’的威風,哼!我干脆扔給他一句‘親事作罷’,憑他什么大師,還不是乖乖地聽我調(diào)派,一應三書六禮,連個“不”字也不敢多說!”
“你這人,說這作甚?”
卞知白紅著臉,低頭去拍打衣襟上并不存在的浮塵,眉梢挑得高高得,很是硬氣,只舌頭不甚靈活,像是被午間的葷酒激起一股虛火,一個不小心,便磕在了形影相追的唇齒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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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京城西郊向北三十里,有一座莊嚴宏偉、占地極廣的寺廟——云遮寺。
這寺并非皇家廟宇,但南周末帝蕭易很喜歡這里的清凈山水,說比旁處更多幾分禪意,便幾次撥下經(jīng)費整飭擴建,形成如今的規(guī)模。
蕭易性情寬和,并不禁止百姓出入,只在御駕來此時清寺幾日,故而云遮寺香火極盛,一度超過皇家寺廟。
但大齊立朝后,因為云遮寺被戰(zhàn)火損傷不小,又在京郊,便不得朝廷重視,雖然還維持著古剎的氣派,卻已不復往日的盛況了。
這一日午后,云遮寺后院的方丈禪房前,槐蔭郁郁、佛香裊裊,弘琛四處打量著,不免有些感嘆。
方才一路從前面過來,只覺一層層重樓復殿、霞閣寶堂,處處光華殊麗、氣象宏大。
待轉(zhuǎn)到這后院,看到一片沉寂中隱隱透出頹敗之象,尤其那被粉墻竹林掩映的斷壁殘垣,顯然是舊日的戰(zhàn)火痕跡,才恍然發(fā)覺時光飛逝,這里,早已人是物非了。
端陽看弘琛一副好奇又感嘆的樣子,解釋道:“前殿不少地方都是新修的,沒辦法,老和尚也得要面子。再說,總不能看著云遮寺一天天敗落下去,到底也是幾百年的古寺寶剎了!”
弘琛轉(zhuǎn)目看著四周,漫不經(jīng)心道:“這地方你熟,待會兒,還得勞你多說幾句好話,二哥就先謝過了!”
端陽調(diào)侃地一笑:“老和尚什么都不缺,就缺錢,你把銀子往前一遞,什么都好說!”
說著,他望向深深禪院之上的云海長天,還有那遼闊無邊的幽幽綠海:“可惜,這一回不能在云遮寺住上幾日,那后面便是姑射山,山上的景色當真是好!”
弘琛目光中也流露出向往之色,語氣里卻透著一絲疲憊:“我哪有這份閑情逸致……”
一連數(shù)日在皇城和西郊之間奔波,自然是累的,但心上的倦意只怕更甚。端陽暗暗發(fā)笑:“那位尤姑娘,你準備怎么處置?”
弘琛氣悶,一腳把小懷喜踹個趔趄,罵道:“你這破嘴……就是個漏勺!”
想了想,他干脆說得更明白些:“你家王爺無意收人!你若想換個主子,我倒也不介意賞你幾兩路費,早點兒送你去西北?!?p> 雖是玩笑話,但看著弘琛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端陽和小懷喜卻都明了他所言非虛,竟當真對尤鴛無意。
小懷喜忙跪下請罪,默默為尤鴛掬一把淚,心里委實納悶:“尤姑娘容貌出眾,又是一心一意撲在王爺身上,怎的王爺竟半點兒也不動心?”
兄弟倆正說笑著,云遮寺的方丈同光大師帶了幾名弟子迎出來,口稱佛號、一一見禮,將二人讓入禪房。
弘琛依端陽所言,命小懷喜送上千兩黃金的善資,果然見同光笑瞇瞇瞧著,竟是毫不遮掩喜悅之意,連致歉的語氣都誠懇了幾分:“王爺光臨蔽寺,老衲有失遠迎,實在罪過!”
他心下好笑:“大師不必客氣!我兄弟二人微服到此,就是不想驚動旁人,還要多謝大師費心周全!”
端陽不耐煩地打斷兩人的寒暄:“哎,老和尚,還不把你的素大方拿出來,給我二哥嘗嘗!弄這些茶葉沫子,是要糊弄誰?”
同光一噎,肅然端坐的身子歪了一歪,露出肉痛的表情來:“罪過罪過!三皇子此言差矣,這萬物平等……”
“怎么,一千兩黃金買不了你一兩好茶?”端陽瞇著他,微微錯牙。
同光幾不可見地撇了撇嘴,又掀了掀有些老邁腫脹的眼皮,斜他一眼,朝身后的小徒弟揮揮手,不一會兒,不大的禪房里飄起清逸繚繚的茶香。
初次相見的莊重拘謹,被端陽一番打岔消散了去,弘琛對這位名滿上陽的大禪師聞名已久,卻不想,竟是這么個詼諧性子。
想了想,他開門見山地道出了來意。
“本王今日打擾貴寺,是為了借一樣東西。大師若能玉成此事,本王必有重謝!敢問大師,貴寺是否藏有一件竹慈大師親手所制的金星竹席?”
同光臉色一凜,不復玩笑之色,既沒承認也沒否認,只反問道:“不知王爺從哪里得來的消息?”
弘琛微一沉吟:“是卞夫人告知本王的。”
同光默然片刻,終究嘆道:“卞夫人不比旁人,王爺如此肯定,老衲也只好認了。但不知,王爺借此物何用?實不相瞞,這席子非比尋常,老衲也要對寺中僧眾有個交代!”
弘琛低頭啜茶,端陽卻似笑非笑地打趣道:“太妃的壽辰快到了,依往年慣例,要請幾家大寺的方丈進宮為太妃說法祈福。但今年的章程或許要改改,東宮的意思是,只請歸元禪寺、白云庵等皇家寺廟,以彰顯皇家威儀。若是父皇采納了東宮的進言,那大師可要早做準備才是!”
他話中的隱晦之意如茶香縹緲,令同光的臉色越發(fā)凝重:事涉東宮,自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皇家密事……
弘琛揣摩著他的心思:“大師放心,本王可以保證,此事斷不會牽扯到云遮寺?!?p> 同光手中的念珠簌簌作響:“王爺可知,寺中僧眾甚多,知道藏有金星竹席者,并非只老衲一人?!?p> 弘琛笑了笑,直率卻鄭重地道:“大師有何心愿,但講無妨!”
同光也沒有半點遮掩之意,坦然道:“太妃的壽辰,一向與民共慶,云遮寺也盼著沾一沾她老人家的福蔭。”
弘琛正要應下,卻聽同光繼續(xù)道:“我佛慈悲!云遮寺數(shù)百年積淀,愿為天下蒼生多做一些事,力有不逮之處,還望二位皇子多多助力!”
弘琛與端陽對視一眼,都蹙了眉:聽同光之意,竟是要給云遮寺打上皇家印跡,重建南周時的興盛?此事極是不易,父皇并不是有耐心禮佛的人,何況,云遮寺離皇城這樣遠。
對面的目光,已不再似初見時的溫和慈善,同光看著弘琛,似是在等他做決定,又似在衡量他的心力、智計,是否能周全此事?
以弘琛目前的能力,確實很難辦到,他卻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股心氣兒,毫不回避地看著同光道:“大師放心,此事包在本王身上!不過,有件事,本王一定要問清楚,還望大師海涵。這領金星竹席的來歷……可是南周末帝賜與貴寺?”
同光閉口不答,一雙深眸靜靜看著他,那里面有遙遠的故人素酒、楚歌別離、繁華事散,也有人生長恨、水長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