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林中,一隊人馬正緩慢地前進著。
領(lǐng)頭的人正是全副武裝的伍爾德,此刻的他已不見昨日慵懶的老酒鬼形象,神情肅穆,頭盔上的鹿角形裝飾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漆黑猙獰的光,盔甲上的裂痕不僅不顯得可笑,還讓伍爾德有了一種兇悍的氣勢。
他將巨斧斜靠在肩上,一步一步試探似的前進著,每一步都穩(wěn)重異常,在厚厚的積雪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足跡。
在他的身后是和他裝備相同的人,約莫只有數(shù)十人,但每一個都散發(fā)出一股久經(jīng)沙場的味道。
穿著厚重的盔甲在林間前進,這支隊伍發(fā)出的聲音卻小的可憐,每一個人都在小心翼翼地查看著四周。
周圍都是灰色的樹木,看起來別無他物,但在流放地,最致命的事物往往都是在最讓人放松警惕的地方現(xiàn)身。
隊伍最后則是幾輛由牛拉著的木車。
這些牛渾身雪白,皮毛像是棉花一般厚實柔軟,看起來十分可愛。但事實卻是,這些牛是流放地食草動物的頂峰王者,其力量之強,攻擊之瘋狂讓許多捕食者都望而卻步。
車上放著的大多是食物燃料一類的日常用品,但在流放地也著實沒什么更珍貴的東西了。
只有最后一輛牛車上有所不同,帕西法爾,歐德曼和齊序正坐在物品堆的正中間,圍成了一個圓。
“好了老頭子,該告訴我出去的方法了吧?!迸廖鞣柺紫乳_口詢問,目光直視那猶如風(fēng)中殘燭的老人。
歐德曼也沒有什么猶豫,直接回答道,“我知道。其實出去的路并不難找,難的是出去這件事本身?!?p> “什么意思?”
“你還記得流放地的地圖嗎?”歐德曼問道,伸出干枯的手在木板上畫出一個歪歪扭扭的圓,指甲和木板摩擦,發(fā)出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栗。
一旁的齊序見老爺子的手指一副隨時會斷的樣子,趕忙遞過一根樹枝。
歐德曼若無其事地接過樹枝,繼續(xù)完善他的地圖,寥寥幾筆就收工了。
帕西法爾讀過有關(guān)東方的書,在他的認識中,這個圖案應(yīng)該叫“太極”。
歐德曼繼續(xù)解釋,“流放地整體是一個大概的圓,圓的外面有一層終年不散的濃霧,無論是出來還是進去都需要穿過它,而在穿過時流放地就會為這個人打上印記?!?p> “這些我都知道,那問題是什么。”
“問題在于這兩個地方?!睔W德曼指指“太極”中的兩個圓點,“我兩次進入流放地時拋棄了自己的大部分‘記憶’,但好在還記得,外面的人想要進來可以選擇任何一個方向進入,但里面的人想要出去只有通過這兩個地方。”
“這是什么地方?”
“一處是湖,一處是山?!?p> “聽起來都不是什么特別的地方。”帕西法爾沉吟著,流放地的湖和山并不少見,不如說到處都是這樣的景觀,或者說也沒別的東西了。
“這兩個地方不一樣,它們是‘死湖’和‘神山’?!睔W德曼用樹枝戳了戳身旁聽得快睡著流口水的齊序,才轉(zhuǎn)頭看向帕西法爾,“雖然書中記載有兩個入口,但事實上你只能從神山出去?!?p> “為什么,因為我不會游泳嗎?”帕西法爾打趣道。
“因為沒有人能找到死湖,它的外表和一般的湖沒有兩樣,但一旦落入水中,里面的水就會像水銀一樣滲入你的皮膚,將你拖拽下去。死湖的水是‘死’的,沒有任何東西能在湖面上漂浮,人一旦落入湖中就會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窒息或者被壓成肉餅。”歐德曼嚴肅地說道,“但這個出口卻偏偏就在死湖的底部,只有一路游到湖底才能出去?!?p> “那死湖有多深?”齊序忽然問道。
“不知道,從沒有人能游上來,大概都死了,也許有一兩個幸運的家伙從出口出去了吧?!睔W德曼似是嘲笑地說道。
“那這樣的話,”齊序歪著頭,一副不解的模樣,“那是誰證明出口就在湖底的?”
這個問題問倒了歐德曼,確實從沒有人證明過這一點,或許有,但他并不知道。
“既然老頭子你都這么沒信心,那我們就跳過這個問題直接聊聊神山吧。”帕西法爾看出老爺子的窘迫,開解道,“老頭子你也是從那里出去的吧?!?p> “那里是通用的出口?!睔W德曼微微頷首,“你還記得那些‘外來者’嗎?”
“你是說從外面的世界來的那些人?”
“是的。流放地是個神奇的地方,它雖然危險,但卻充滿寶藏和奧秘,對那些生活沒有憂慮的外界人來說,流放地是最吸引他們的兩個地方之一,所以常常會有雇傭兵或者學(xué)者之類的人進來。”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吃飽了撐的吧?我也想試試吃撐的感覺啊?!迸廖鞣柌凰亍皣K”了一聲。
“不管他們怎么想,事實就是這樣,但問題也在這里?!睔W德曼指了指胸口的黑色印記,“流放地是我們這種人的歸宿,但對他們來講這里并不是‘家’,他們是抱著獲得什么而不是拋棄什么的心態(tài)進來的,所以流放地不會給予他們印記?!?p> “這有什么問題嗎,沒有印記的人會變丑嗎?”
“要是這樣倒還好。但印記不僅是標(biāo)志,更是一種身份的證明,還記得你看過的那本書嗎?里面曾說過,流放地是活的,這片土地都是活的。”
帕西法爾沉默了下來,表情開始逐漸嚴肅起來,他確實看過這段話。
“雖然不知道原理是什么,但沒有印記的人會被流放地本身盯上,他們會被腳下的土地一點一滴地吸走生命力,待的越久,這股吸力就會越強,直至將人徹底殺死,所以那些并不想定居的人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從出口離開?!?p> “等一下,”帕西法爾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轉(zhuǎn)頭看向齊序,“那齊序這么多年為什么沒事?”
歐德曼也看向齊序,沉默了一會,不確定地說道,“可能和他的出生有關(guān)。”
三人同時看向了周圍的樹林。
灰暗,粗糙,千奇百怪,每一棵樹都呈現(xiàn)出一種不同的姿態(tài),和正常的樹林大不一樣,一棵棵長得歪瓜裂棗。
但你若是仔細去看,會慢慢覺得這些樹的長勢就像是人體蜷縮的姿態(tài),再看,興許你就能從一兩個位置看到類似人體一樣的部位,比如像人臉的紋路,像人手腳的樹枝,或者像人類肚臍的螺旋狀紋理。
是的,這些樹都是人變的。
在流放地,每當(dāng)一個人死去,他的尸體都會在一天之內(nèi)硬化成樹皮,一周之內(nèi)會扎根腳下的土地,隨著時間越扎越深,越長越茂密,最后徹底變成一棵樹,為其他生者的生活提供幫助。
而齊序的出生就和這些樹有關(guān)。
據(jù)歐德曼推測,齊序的母親應(yīng)該是在懷孕期間不幸去世,變成了樹。但她腹中的齊序卻沒有死去,不僅如此,甚至獨自堅強地成長到了應(yīng)該被生下來的那天。
但事情并沒有那么順利,因為那時齊序所在的地方已經(jīng)不是母親柔軟的子宮,而是一個堅硬的樹洞,如果不是當(dāng)時伍爾德和帕西法爾正好路過,可能一個生命的奇跡會就這么隨風(fēng)而逝吧。
帕西法爾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那時的他還在跟隨伍爾德學(xué)習(xí)生存技巧,卻聽到周圍有微弱的哭鬧聲。他一直追隨著微弱的哭聲,最終和伍爾德在不確定下鎖定了一棵樹。
當(dāng)伍爾德用蠻力強行扯開樹洞時,帕西法爾簡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一個嬰兒,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樹洞中央,周圍有許多大概曾是神經(jīng)但如今已經(jīng)變成樹枝一般的尖銳的東西,連在他的身上,和他的身軀融為一體。
伍爾德不敢輕舉妄動,因為當(dāng)他扯開樹皮時已經(jīng)有幾根“經(jīng)絡(luò)”從齊序身上脫落,露出多個可怕的傷口,但詭異地,空洞的傷口中并沒有血液流出。
最后帕西法爾馬不停蹄地找來了歐爾曼,讓他出手才安全救下了齊序。因為救他時使用了太多次高深的魔法,歐德曼的身體一下子就垮掉了,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就老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在流放地,生孩子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幾乎每個母親都會在生下孩子后因虛弱而死,孩子也會因為母親的死經(jīng)歷人生中第一次重要的‘失去’,從而被打上印記?!睔W德曼自顧自地說道,也許是在講給兩人聽,也許是在試圖回答自己,“但齊序的母親在他出生前就死了,所以嚴格意義上他沒有‘失去’,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太多的機緣巧合,齊序也應(yīng)該很快就會死去。但他出生前變成過樹,可能在流放地判斷中齊序是它的一部分而不是某個‘人’,所以不會吸收他的生命力?!?p> “倒不如說給了他太強的生命力了?!迸廖鞣柾虏?,雖然看起來和人類一模一樣,但帕西法爾清楚知道齊序的身體到底是什么樣子。
“所以我才讓你帶上他一起走,也許外面的世界更適合他,能幫到這孩子?!睔W德曼慈愛地摸了摸齊序的頭,繼續(xù)說道,“神山雖然是出口,但并不容易通過,山上終年籠罩著濃濃的霧氣,伸手不見五指,并且在其中用任何方法都判斷不了方位,所以早年像死湖一樣沒有人能通過?!?p> “也就是現(xiàn)在能了?”
“不知何時,只知道是我第一次離開流放地之后了,外面的人放進來了一條龍,自從進來起就一直居住在神山上,為外面來的人指明出口方向。”
“所以我要靠那條龍出去?”
“不,你要躲開那條龍?!睔W德曼嚴肅告誡,“外面的人進來時都會帶一卷文書,只有出示文書的人,才會得到龍的幫助。如果是流放地的人碰到它,我完全無法猜測它會做出什么事情。”
帕西法爾一驚,然后一想覺得不對,“無法得到幫助的話,那老頭子你當(dāng)年是怎么獨自出去的?”
“靠運氣啊?!睔W德曼理所當(dāng)然道。
“你最好承認你是在開玩笑,因為我不想打老人家(╯°Д°)╯︵┻━┻?!迸廖鞣柲匕纬隽素笆?。
“咳咳,收回去( ̄ω ̄;)。”歐德曼不敢耍寶了,“馬上老頭子又要孤身一人了,就不能再最后關(guān)頭遷就遷就我嗎?”
帕西法爾默默地收回了匕首。
“老爺子我可以不走的(T_T)?!饼R序淚眼汪汪說道,水靈靈的大眼睛里滿是不舍。
歐德曼也很不舍,但還是冷靜地說道,“不行,齊序,你必須離開。在流放地里你的存在太特殊,太神秘了,隨時可能出事,我沒有保護你的把握,只能讓帕西帶你離開這里?!?p> 歐德曼繼續(xù)解釋,“流放地的人想出去,只有兩個方法,第一個是加入外來者的隊伍,跟隨他們一起出去。但這樣出去后的人幾乎都是成為奴隸的命運,所以切記,一定要藏好你的印記,外面的流放地人地位極其低下,堪比奴隸,有些地方甚至有給奴隸烙下印記的習(xí)俗?!?p> 看到帕西法爾鄭重地點點頭,歐德曼才放心下來。
“第二個方法,是靠它。”
歐德曼指了指身后,帕西法爾順勢望去,看到雜物堆間默默地躺著一把劍。
“那是我的東西,我來到這里兩次,卻從沒想過拋棄他?!睔W德曼微微笑著,費力地將劍托給帕西法爾,“你可要好好地珍惜我的老伙計啊。”
帕西法爾也不再開玩笑,而是單膝跪下,以書中看到的最高的禮節(jié)接過這把劍。
有些事開不得玩笑,一點點也不行。
“這把劍叫‘白羅’,不喜歡的話就換個名字吧,以后也不是我說了算了。雖然伴我很久,但我其實對他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古神遺物’,但他能和龍一樣指引你正確的路?!?p> “我相信會的,”帕西法爾微笑,像是冬天清晨第一縷陽光那樣,“就像您一直指引我的那樣?!?p> “少肉麻了,離別的時候就不要說些容易傷感的話?!睔W德曼又遞過一個袋子,帕西法爾接過,看到里面是五彩斑斕的寶石。
這東西在流放地說多不說,說少不少,但卻沒什么人會要,因為它除了好看和硬就真的沒任何用了。
“帶著吧,外面的世界這東西才是真的值錢貨,你會用上的?!?p> “所謂的‘貨幣’是嗎?外面的人都喜歡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嗎?”
“因為幸福吧,只有幸福的人才有追求美的心情啊,從這一點上講其實整個流放地到處都是失敗者也說不定?!?p> 正當(dāng)這邊萬事俱備著,牛車的速度也緩緩降低。
前方傳來了伍爾德中氣十足的呼喊聲。
“喂,帕西,齊小子,神山山腳到了?!?p> 帕西法爾拿起袋子和劍,舒活了一下筋骨,從車板上熟練地一個翻轉(zhuǎn)而下,齊序急忙忙地緊隨其后。
“等著我吧老爺子,”帕西法爾頭也不回地笑道,“我立下的那十一個誓言,都會一一實現(xiàn)的?!?p> “你一直都是個讓人放心的孩子,”歐德曼滿意地點點頭,也沒有扭頭看向帕西法爾離開的方向,背對著他們。
“但就像我提醒過你的那樣,不要離太陽太近。我知道你渴望飛翔,但飛得太高,翅膀是會被太陽所熔化的?!?p> 而這時的帕西法爾已經(jīng)走到了隊伍的最前方,正在和伍爾德他們一一道別。
也不知道這句話他聽見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