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木哭過之后真的好了很多，這讓老希很欣慰。
今年冬天的雪不是很大，老希下牧點走了兩天了。秀木在家給兒子做棉衣，準備過兩天巴雅爾去滿洲里時讓他幫著寄走。其實我奶奶早就給他大孫子準備好了一切，她將她對孩子的寵溺完全由她兒子轉(zhuǎn)向了她大孫子。
秀木在取針線盒時看到了她的首飾盒，不由得打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的狼牙不見了。
“媽，你動過我的首飾盒嗎？”
“木有?！?p> “難道是老希？”秀木尋思著。
的確是老希拿走了秀木的狼牙，他在下牧點時認識了一個老牧民，人們都叫他老嘎。這個老嘎做皮具的手藝非常了得。做皮帶，馬鞍，皮鞭子，以及漂亮的編花皮繩，完全手工做。經(jīng)他手做出的皮具就是一件藝術(shù)品，粗獷中透著細膩，就連蒙古族特色的祥云，盤腸紋，牛鼻子紋，卷草紋等圖案都可以用刀子一點一點刻出來，據(jù)說他祖爺爺那輩在外蒙古就是梳皮子的匠人，后來也是順應時代，開始做皮具，老嘎就這樣傳承了祖上的手藝。老希是想讓老嘎按照狼牙的顏色和形狀給配一個漂亮的皮繩，這樣也算是了卻秀木的一個心愿。
這一次下牧點老希覺得特別累，工作完成之后他拖著疲憊的身體，騎馬來到了老嘎家。
“貴客駕到，是來找我喝酒的嗎？”老嘎看到老希特別高興。
“我是想讓你給我編一個皮繩?！闭f著拿出了狼牙。
“你看看這個，打個眼，選個漂亮的皮繩，給我老婆做個項鏈?！?p> “你小子好運氣，我剛削出來倆皮條子，這可是煮過的老牛皮，能削這么細不容易，正想給我那馬鞍子做穗子呢，讓你趕上了?！闭f著老嘎從蒙古包的氈子上取下來兩條又細又長的皮繩子，用刀子削出來的皮繩子，從橫截面看通常是方的，這兩條皮繩子竟然是圓的，而且粗細均勻。老希真是佩服這老嘎的刀工。
老嘎先把狼牙打了個眼，然后將兩條皮繩對折編了一個麻花辮，在接口處又編了一個壽字結(jié)，結(jié)的下面留出一截細繩從打好的狼牙的眼里傳過去，系成死扣，一個極具蒙古族風格的狼牙項鏈做好了。
“做好了，你回家可以哄老婆開心了，現(xiàn)在喝酒?！闭f著老嘎拿出了酒。
老希今天是真不想喝酒，他覺得渾身無力，好像在發(fā)燒?？墒抢舷Ｔ谂笥衙媲笆且欢ㄒ故咀约汉浪囊幻娴?，忍著身體的不適和老嘎喝了起來。
喝完酒老希騎馬離開，按常理晚上是可以到家的，可是他感覺越來越不好，似乎連揮動馬鞭的力氣都沒有，后來他只能趴在馬背上，任由馬自己行走。等馬自己停下來時，他發(fā)現(xiàn)他們來到了胡日勒的蒙古包跟前。這匹馬已經(jīng)兩次在老希危難時把他領(lǐng)到安全的地方了，一次是去滿洲里買鹽，再有就是這次。都說老馬識途，老希這回是真的相信了，后來老希給它起名字就叫“識途”。
“老希來了?！碧諛芬幌蚨际侵焙衾舷５拿?，老希不計較，反而樂在其中。
“快去叫你阿布，告訴他老希生病了?！?p> 陶樂一聽老希病了，飛快地跑去羊圈叫來了胡日勒。
這次老希是被胡日勒送回來的，一個運動健將體質(zhì)的漢子突然就病倒了，而且是一病不起。
開始秀木和老希都以為和上次一樣，是凍著了。晚上秀木給老希做了皮試，打了一針青霉素。秀木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牧場的半個醫(yī)生了，沒辦法，這里沒有任何醫(yī)療條件，牧民們生病了通常是自己扛著，不是什么大病沒人想著要出去看病，即便是大病也很少有人出去看，因病死在家里的牧民不在少數(shù)，胡日查老爹的漂亮媳婦就是其中之一。所以當秀木學會了打針后，她就和賈富貴老爹配合著給牧民們解決一些小病的困擾，老希經(jīng)常調(diào)侃秀木說：“你和賈富貴老爹這也算是中西醫(yī)結(jié)合了?！?p> 三天的青霉素對老希毫無作用，老希已經(jīng)嚴重到雙腿麻木，不能下地了。
“我懷疑老希感染了布氏桿菌?！辟Z富貴老爹說。
秀木一聽就傻了。
布氏桿菌是一類革蘭氏陰性的短小桿菌，牲畜最容易感染。它分為羊，牛，豬，鼠，綿羊及犬布氏桿菌六種，而羊氏布氏桿菌是最多見的。這在牧區(qū)應該是最常見的病，可是因牧民們長期和牛羊打交道，他們體內(nèi)已經(jīng)有了抗體，這種抗體不是一代人而是幾代人形成的，他們不是不被感染，而是體內(nèi)的細胞可以和這種菌并存。
老希中招了。
老希體內(nèi)不可能有這種抗體，最近長時間地接觸牛羊，加之之前為了救巴特和胡日查老爹引起的高燒，使他的免疫力下降，他不中招誰中招。
賈富貴老爹建議老希去海拉爾治療，老希堅決不去，他認為以他的身體素質(zhì)，扛過去是沒問題的，他開始自己給自己當醫(yī)生。老希的固執(zhí)可能這輩子都用在自己的身體上了，他像是和醫(yī)生有仇，無論生多大的病都自己扛，從不去醫(yī)院，為這我們不知道和他吵過多少次，通常是勸說無效，最后就只能吵了，但是基本上吵了也沒用，對于吃藥和去醫(yī)院體檢那是老希的大忌，不能提。
老希的病情沒有像他想象的那么樂觀，日漸加重，最后連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了?？墒撬廊粓猿植蝗メt(yī)院，他認為去醫(yī)院和在家是一個效果，不過那時對于布氏桿菌的治療也的確還沒有切實有效的方法，他也是因為了解當時的醫(yī)療狀況所以不肯去。
秀木沒辦法，打電報叫來了我爺爺。
我爺爺來時老希的下半身已經(jīng)徹底癱瘓了，脊柱兩邊長起了拳頭大的兩個大包，布氏桿菌侵蝕到了骨頭，已經(jīng)發(fā)展成了布氏桿菌病最重的“布氏桿菌脊柱炎”。
“我這兒子估計是沒救了?！蔽覡敔斆刻煸谛睦镟止局撬桓腋嬖V我奶奶實情。
我爺爺和大家都勸老希去醫(yī)院，可是他依然固執(zhí)己見，最后秀木想到了五一。
五一來到老希家，拿了一條“大孩兒”煙，那可是一條呀，至于五一怎么弄到的誰也不知道。
“老希，你這大老爺們不能就這么倒下吧，你說你老婆這么漂亮，又剛有了兒子，這好日子還在后頭呢，你就舍得丟下他們？再說你爸媽就你這么一個兒子，你走了咋整？”
“我可沒想死，我這研究馬的理想還沒實現(xiàn)呢，再說我老婆這么漂亮，我死了不是便宜了別人了?！崩舷Ｐ笨吭诒蛔佣馍虾臀逡凰Ｖ炱ぷ?。老希的堅強和無懼死亡是我親歷過來的。我有時候在想他是真的不怕死嗎？還是為了男人的尊嚴不表露出來。
“那你還宿在家里干啥，趕緊的去醫(yī)院，怕你在醫(yī)院寂寞，給你拿條煙，學著抽抽，大老爺們哪有不抽煙的?！?p> “去了也一樣，我煩那消毒水味。”
“我說老希呀，你就讓弟妹省省心吧，弟妹為了讓你能去醫(yī)院嘴皮子都快磨破了?！?p> 老希突然沉默了，他想即便是沒救了，也還是去醫(yī)院吧，這樣也許真的會讓秀木省點心。”
老希輾轉(zhuǎn)到了HLBE盟醫(yī)院，接診的是當時這方面的專家曲大夫，一個很有風韻的中年美女，她看了老希的病情后就說了一句話，“趕緊轉(zhuǎn)哈爾濱，做手術(shù)?！?p> “大夫，咱能不開玩笑嗎，我來找你看病，你讓我去別處，那要你們干啥?！崩舷Ｕ娴氖翘焐歪t(yī)生有仇，當時就急了。
“你這腿不好使，嘴還挺厲害?！?p> 曲大夫也沒生氣，笑著逗老希。其實她知道老希，老希救人的事情幾乎盟里人都知道了。
“我是哪也不去，就賴在你這了?！?p> “可以，那我就死馬當活馬醫(yī)了，治好治不好看你的造化了。小陳，給他辦住院?！?p> 曲大夫不是不想收老希，是她心里明白，老希目前的狀況，在這里治好的可能性不大，可以說是幾乎沒有可能，轉(zhuǎn)到大醫(yī)院也許會有一線生機。
1963年的春節(jié)老希是在醫(yī)院過的。
大年三十，外面下著大雪，在HLBE冬天下雪就像老希出門必須騎馬一樣，是常態(tài)。老希因后背的兩個瘤子只能趴著。他側(cè)著臉看著秀木，想著如果自己真的走了這個女人該怎么辦。
“秀木，你嫁給我后悔嗎？”
“不后悔，為什么要后悔？”
“跟著我過這么苦的日子，可是現(xiàn)在看來即便是苦日子，我也不能陪你走到頭了。我要是走了，你就讓我媽帶著兒子，你可以去找老白，聽說他還沒結(jié)婚呢?！崩舷Ｒ恢庇X得秀木該嫁給老白，特別是目前的情況，更是覺得自己害了秀木。
秀木看著老希，目光平靜。
“你要是走了，兒子是該讓你媽帶著，因為我也不在了?！?p> “你什么意思？”老希有點懵。
“我都想好了，你要是走了，我把我媽送回老家，我和你一起走。”秀木說的不疼不癢，和拉家常似的。
老希聽了差點就坐起來，疼的他呲牙咧嘴。
一個在老希心里柔弱如水的女人，性格竟然如此剛毅、他覺得有點不認識眼前這個女人了。他又哪里知道自他生病到現(xiàn)在，秀木心里在受著怎樣的煎熬，她心里想，無論如何我都要留住這個自己選擇托付一生的男人！
從那以后老希再也沒敢提這方面的話題。也是因了三十晚上秀木的話，老希開始積極配合治療，也開始忍著劇痛強迫自己鍛煉身體。下半身不能動就從上半身開始，每天手推床練臂力。沒多久奇跡出現(xiàn)了，他可以手推著床把自己的上半身抬起來了。
“春天來了?！?p> 一天早晨秀木從外面跑進病房驚喜地告訴老希。
老希看著這已經(jīng)是孩子媽媽的秀木，還像少女一樣，心底升起了對未來的憧憬。
“這丫頭就是我的春天?！?p> 隨著春天的到來，老希的病竟然奇跡般地好轉(zhuǎn)著，后背那兩個當初曲大夫認為必須做手術(shù)的大瘤子也縮小了很多，這讓曲大夫很是吃驚。住院這段時間，老希和曲大夫已經(jīng)處成了朋友，沒事兩個人就互相逗悶子。
“老希，你看你這人緣有多差，老天爺都不待見你，不想收你?！?p> “你得意了吧，像我這樣的疑難雜癥你都能治好，覺得自己是神醫(yī)吧？特別有成就感吧?！?p> “我巴不得老天爺把你收去，省的你每天在我這礙眼?！?p> 曲大夫一邊調(diào)侃一邊把化驗單遞給了秀木，各項指標都在向正常值靠近。
最近秀木太累了，一個人躺在走廊的長椅上睡著了。我爺爺出去溜達了。老希想上廁所，身邊沒人，他用胳膊的力氣推起了身體，竟然把自己挪到了輪椅上，他心里狂喜，悄悄地把自己推出了病房。秀木醒來發(fā)現(xiàn)病房里沒人，嚇壞了。瘋了似的到處找，最后找到醫(yī)院門口，看到老希正在那曬太陽，秀木突然就淚水模糊了雙眼。
老希自己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逐漸好轉(zhuǎn)，他那與醫(yī)藥為敵的思想又開始主宰他的行為，他經(jīng)常趁大家不注意偷偷地把藥扔掉，但是他加強了鍛煉的強度，還真是奇怪，他竟然在不吃藥的情況下站了起來。
老希站起來那天屈大夫正好在病房，高興的不得了。
“老希，你就是一個奇跡，我一定要把你的病例寫成論文發(fā)表?！?p> “你可別拿我當你名譽的墊腳石，我可是靠自己身體素質(zhì)戰(zhàn)勝病魔的。你給我的藥我多數(shù)都扔了，沒啥用?！?p> “什么？你竟然敢把藥扔了，好，好?！鼻蠓驓獾盟らT走了。
一會兒曲大夫帶著個小護士來了。
“從今天起，每一天給6床希日罕靜脈注射兩次，每天抽血化驗一次。”
“不是吧，曲大夫，你這是打擊報復?！?p> “那你還扔不扔藥了？”
“我再也不敢了?！崩舷Ｇ箴垼墒乔蠓虿恢?，他只要有機會還是會把藥扔掉。
就這樣老希在和曲大夫的斗智斗勇中挨到了康復出院。
老希的康復真就是一個醫(yī)學界的奇跡，后來他的病例刊登在了中國國家醫(yī)學雜志上、只是沒人記得是哪一期，如果記得一定能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