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漸漸變成了春雨,滋潤著大地,四隊真正的春天來了。老領(lǐng)導(dǎo)們都官復(fù)原職,老希終于從山上真正地回家了。
老希騎著馬走進四隊,沒有直接回家。他先去馬廄看了莎莉的女兒雪駒,之后才回家看他的女兒小雪。他始終認為這兩個女兒的到來把真正的春天帶了回來,那以后老希和秀木都特別寵愛這個差一點就和他們擦肩而過的小雪。
老?;貋淼倪@天晚上,家里聚了好多人,秀木和我姥姥忙了大半天,把她們認為最好的,平時舍不得吃的食物都擺在了桌子上。這是怎樣的幸福,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是難以理解的。
老希從清醒到喝多始終把小雪抱在懷里。從那以后,家里來客人時哥哥姐姐們通常都是在廚房吃飯,只有小雪是坐在老希的懷里。我成了有客人時唯一可以上桌的孩子。
老?;謴?fù)了正常的工作,三河馬的種群數(shù)量比老希剛來時翻了近一倍。
漸漸進入了夏季,炎熱和干旱使整個草場的草貼著地皮,馬群每天都在啃著填不飽肚子的矮草。到了打草季,根本就無草可打,照這樣冬天馬就得餓死。四隊的三河馬遇到了幾十年不遇的荒年,這一年正是中蘇邊境緊張時期,也是為了備戰(zhàn)考慮。經(jīng)馬場的幾次會議研究,決定將馬匹轉(zhuǎn)場過冬。而整個大興安嶺西北草場都遭旱災(zāi),最終決定翻越大興安嶺,轉(zhuǎn)場到大興安嶺東麓,大楊樹草場。
近千匹馬,上千公里的路程。這將是一次馬匹數(shù)量最多,路程最遠的,史無前例的牲畜大遷徙。吳場長指示,要選專業(yè)技術(shù)最過硬的技術(shù)人員帶領(lǐng)經(jīng)驗豐富的放牧工完成這次任務(wù)。毫無疑問,老希是最佳人選。
老希選了王權(quán)和巴根。本打算帶著王義,可是考慮到王義剛剛成家,而王權(quán)和巴根都是單身,就這樣決定了。
秀木嫁給老希似乎就是為了每天過這驚心動魄的生活,這剛安穩(wěn)了沒幾天,老希又要走了,而這次路途有多艱險是可想而知的。
糧食,肉干,酒,這就是他們這一路的補給。專門有兩匹驛馬來馱糧食,還有一口大鍋。老希還偷著帶了一把小口徑槍,這槍是怎么來的無從知曉。我記事開始它就掛在我家墻上。
出發(fā)的這天天氣很好,當(dāng)整個四隊的馬群行走在草原上時,真的可以用壯觀來形容。望著這傾注了自己心血的馬群,老希無比的驕傲和自豪,同時也擔(dān)心前途的坎坷。不知這次轉(zhuǎn)場要有多少馬會損失掉,而這樣的轉(zhuǎn)場部分馬匹的死亡是必然的。對于老希來說每一匹都像是自己的孩子,怎么舍得。
迎著初升的太陽一路向東,馬群過于龐大,行進的速度很慢。中午三個人吃了點秀木做的烙餅和肉干,晚上要停下來做一點熱湯。找到一個水泡子停了下來,在草原上點火通常要在水邊。飲馬的同時他們開始做飯,王權(quán)熟練地用扇刀把草打掉,露出了土地,再用刀來挖坑,坑口能坐上鍋,坑深要在鍋下面能塞進枯草和馬糞,在水泡子里打半鍋水,點燃草棍和馬糞,把帶的面粉打成面疙瘩灑在鍋里,再撒一把鹽,巴根在水邊采了一把野韭菜扔進了鍋里。三個人就著星星喝著面疙瘩湯。
“希老師,你給我們講一講你是怎么追到師娘的。你那么丑,師娘那么漂亮?!?p> “我丑嗎?”
“丑?!?p> “我怎么沒覺得。不過你師娘那當(dāng)年可是我們學(xué)校的?;?,多少人看上,可你師娘就看上了我,沒辦法。”一提到秀木,老希就眉飛色舞。
“男人不怕丑,關(guān)鍵是你得有個男人樣,你要是娘們兒唧唧的,長得再好看女人也不喜歡?!?p> “嗯,希老師,我就覺得你挺男人的?!蓖鯔?quán)崇拜的眼光。
打水,滅火,嚴格檢查火是否完全熄滅,之后裹著棉袍和衣而臥。真應(yīng)了那句“天當(dāng)被地當(dāng)床”。
前半夜巴根值班,后半夜是王權(quán)。第一晚相安無事。
躺在草原上迎接第一縷陽光,對于牧馬人來說,就像我們躺在床上聽到鬧鐘響一樣的平常。
清點馬數(shù),趕馬上路。
很快進入了林區(qū),草越來越少,艱難的旅途才剛剛開始。
第三天的中午,一匹老母馬倒下了,再也沒起來。老希心里清楚,從現(xiàn)在開始,體質(zhì)不好的馬將逐漸離去。認真地埋葬了之后,繼續(xù)前行。
從大興安嶺的西麓向上攀行,還沒到傍晚,兩匹老馬同時倒下了,沒有掩埋,就這樣繼續(xù)向前。
三個人,近千匹馬穿梭在興安嶺的林間。進入大興安嶺的第一個夜晚,林子里漆黑,沒辦法點火,只能啃肉干,吃冷饅頭。依然是三個人輪流值班。
清晨,看清了周圍的白樺林,秋季的興安嶺真是美得讓人陶醉,五彩的葉子遮天蔽日。
清點馬數(shù),還沒有清點完,憑直覺巴根就知道少了幾匹,開始尋找。大約在半里地外,巴根發(fā)現(xiàn)有三匹馬躺在不遠處的林子里,腸子流在外面,奄奄一息。
“希老師,你快過來?!?p> 老希和王義跑過去。
“被狼掏了?!蓖趿x看后判斷說。
“一晚上幾乎沒合眼,怎么就一點動靜沒有?”
“這么多馬,離群幾匹不好察覺?!?p> 看著馬痛苦的樣子,老希想起了奧爾洛夫馬臨死時的樣子,轉(zhuǎn)身就走。
“希老師,就這么走了?”
“那你告訴我怎么辦?我們都在這陪著它們等死?”老希狠著心說。
其實老希想到了一個可以減輕馬的痛苦,但是很殘忍的方法,念頭閃了一下便過去了,他真的不舍得親手殺死自己心愛的三河馬。
這之后每天都有馬匹死亡,有時一天就死四五匹,老希的心每天都在滴血。
艱難的行程繼續(xù)著,暴雨已經(jīng)持續(xù)了四個小時,饑餓和寒冷使人心情陰郁。這是出來的第幾天,他們自己都忘記了,走了太遠的路,每個人,每匹馬都疲憊不堪,無論是人還是馬,都開始填不飽肚子了,帶來的食物基本都吃完了,大興安嶺里根本找不到人家。
馬匹還在以各種方式減少著,可是人總得保住。老希開始琢磨著用他的口徑槍打兔子,試了幾次基本是在浪費子彈,他又試著打遠處的樹干,槍法還行,可是一打移動的物體,子彈就不長眼睛了。
“希老師,你要是以打獵為生那估計得餓死?!蓖鯔?quán)饑腸轆轆地開著老希的玩笑。
后來還是用巴根的方法套著了一只兔子,三個人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只烤兔子。
在又死了兩匹馬之后,他們又餓了一天,沒再幸運地套著兔子。這時巴根和王義幾乎同時想到了一個可以充饑的,甚至是解饞的食物,他們看著老希。
老希從他們的眼神里看出了想法。
“你們兩個小兔崽子,趁早給我打消這念頭,除非馬上就要餓死?!?p> 老希一生不吃馬肉,其實那時隊里很多人都吃馬肉的,他知道了就會義憤填膺。
用老希的話說,他這一輩子命里犯貴人,總能在危急時刻有貴人出現(xiàn)。他們在吃了兩天野果,又打不到兔子時,遇見了兩個鄂倫春獵人。
兩個鄂倫春獵人進山兩天了,他們剛剛打到了一只狍子。確切地說不是遇到,而是鄂倫春人看到成群的三河馬硬是追了上來,三河馬早有耳聞,這樣大批成群地出現(xiàn)實屬罕見。獵人的最愛只有兩樣,馬和槍。
“這馬,漂亮!賣嗎?”
“不賣,這是國營馬場的馬,不是我個人的?!?p> 一路聊著,中午時分,鄂倫春人盛情地邀請他們一起烤狍子肉,三個人心花怒放。
獵人熟練地砍了兩根樺木桿,又砍成幾節(jié),水邊挖坑,短的綁成兩個人字架固定在坑里。把長樺木桿擔(dān)在上面,一個天然的烤架做好了。當(dāng)狍子肉的香味從白樺林里飄出時已是黃昏,五個人一只狍子幾乎沒夠吃。臨別,獵人們給他們留了一些食物。還教了老希怎么打移動物體,可是老希這一路依然是在浪費子彈,那以后他下決心回去好好練槍法。
接下來的路依然坎坷,出來該有二十天了吧,這大興安嶺似乎怎么走都走不出去。這天一早,又丟了兩匹馬,老希騎著莎莉去找,雨后林子里泥濘難走,莎莉的左前腿陷到了泥里,老希趕緊下馬,用力幫著莎莉把腿拔了出來,莎莉的腿瘸了。老希預(yù)感到莎莉走不出大興安嶺了。
莎莉腿瘸了之后,老希換了一匹馬,這馬有沒正經(jīng)調(diào)教過,不太老實。大約又走了一天的時間,莎莉終于趴下不肯走了。老希讓整個馬群停了下來,無論怎樣他都不想就這樣扔下莎莉,他能想到,莎莉會活活被狼或其他食肉動物瓜分了。
大約又過了半天的時間。
“希老師,莎莉不可能再站起來了,我們總得趕路吧?!?p> 其實老希這半天一直在心里斗爭著,他想給這個曾經(jīng)與他生死與共的伙伴一個更好的歸宿。之前的念頭無數(shù)次地冒出來,又被他無數(shù)次地壓下去。為了莎莉他們又在原地呆了一宿。清晨,莎莉依然還活著,看來要守著莎莉自然死亡是不可能了。老希一個人走進了林子里,好久......
當(dāng)早晨的太陽光透過樹葉灑在莎莉的身上時,老希舉起了槍,莎莉奇怪的目光看著老希,之后便閉上了眼睛。老希讓王義和巴根去附近找泉水,之后把莎莉葬在了一個泉眼的邊上。
痛失莎莉之后老希開始發(fā)燒,渾身發(fā)軟。眼看就要走出大興安嶺了,老希從馬上滾了下來,一直滾下山坡,最后被一棵白樺樹干擋住了。王權(quán)和巴根費勁地把老希抬上來,休息了半天后老希繼續(xù)上馬前行。
“老巴,我怎么總是想起烤兔子和烤狍子肉的味道,這輩子也沒吃過這么香的肉。”王義餓得有氣無力地說。
“你小子少說點話,省省力氣吧。”
“看,草原?!?p> 黃昏,他們終于走出了大興安嶺。茂密的高草出現(xiàn)了,馬群撒歡地向前跑,也終于看到了草原深處的蒙古包,老希他們快馬加鞭往前奔,人和馬終于走出了困境。
這個黃昏晚霞的火紅讓人看著就溫暖!
在牧民家休整了一天后,他們繼續(xù)往大楊樹的方向前進,路過MLDWDWE自治旗下面的一個公社,在這里吃飯過夜。
老希拿出介紹信后,當(dāng)?shù)氐墓鐣洘崆榈匕才潘麄兂宰≡谧约杭依?,找了幾個公社能喝的小伙子來陪他們一起喝酒。三個人都喝多了,躺在書記家的熱炕上,很快就睡著了。
半夜,王權(quán)出來上廁所,看見公社書記家的豬圈有亮光,還聽見有人說話。王權(quán)好奇心上來了,悄悄地走過去偷聽。
“咱們這個黨支部會議今天要研究的事情是怎么偷馬。”
王權(quán)愣住了,黨支部會議研究偷馬,這也太扯了。
“這三個人是大雁馬場來的,那邊今年大旱,寸草不生,他們這是要把馬趕到大楊樹過冬,路過咱們這。大家都看到了,他們這馬難得呀,你們長這么大誰見過這么好的馬?”
“沒有?!?p> “李子和大強,你倆起騎馬技術(shù)好,帶上馬嚼子,連夜去偷,要公馬,以后好繁育。偷上之后直接騎到鄰村先別回來,住兩天,等他們走遠了,我讓六子去通知你們再回來,可是有一點,這兩天得把馬給我喂好了?!?p> “同意的舉手?!?p> 他們舉手當(dāng)中王權(quán)跑回屋趕緊把老希和巴根推醒,把他聽到的告訴了老希。
“這他媽的,我說咋一個勁地灌酒呢,連夜走?!?p> “好?!?p> 老希他們起來直奔馬群,三個人左,右,后,護著馬群就出發(fā)了。李子和大強跟了他們十幾公里,最后也沒得逞。
經(jīng)過近一個月的跋涉,終于到了大楊樹。聯(lián)系當(dāng)?shù)刎撠?zé)人協(xié)助建蒙古包,安營扎寨,總算安頓了下來。這時老希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腫得像個饅頭,他也沒去醫(yī)院看,自己整個樺木板子綁了個綁腿布,就這樣過了一冬天,竟然自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