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一日,有人來報,圣駕已抵達蘇州城外五十里處,明日即可進城。甄夫人心內越發(fā)歡喜,忙著又檢查送與女兒甄寉的禮物。
甄朋早已于三天之前,同忠義親王、蘇州城內的大小官宦,都到揚州迎駕去了。甄夫人的滿心喜悅,只能與兒媳婦賈筱嘮叨個不停,一會兒道:“筱姐兒,不知道你妹妹,究竟是胖了還是瘦了?”一會兒又道:“筱姐兒,你妹妹原是最愛吃金陵的鹽水鴨的,可惜這蘇州城里的不如金陵的正宗,也不知道合不合她的胃口?”一會兒又道:“這件給你妹妹的緙絲五彩繡襖,會不會太花了些?”一會兒又悄聲笑道:“也不知道你妹妹有沒有身孕,若是能為圣上生下一個皇子,也就有了依靠了。”
賈筱只得賠笑道:“太太,想來妹妹和太太一樣,最期盼的,不過是與太太說會兒話,這些東西,倒都是次要的。更何況,妹妹原是極孝順太太的,只要是太太準備的東西,妹妹必定都是喜歡的?!?p> 甄夫人遂歡喜道:“你說的是,只是我與你妹妹也兩三年沒見了,心內著實有些放不下?!?p> 賈筱不由得想起來當日母親陳夫人在時,自己也與她分別多年后的進京,想必,母親當時,也如同今天的婆婆一樣,激動的寢食難安。為人父母,養(yǎng)育兒女,竟是永遠也操不完的心,哪怕女兒已經(jīng)成了家,甚至于做了娘娘,也不能讓父母放下心來。
想畢,又忙勸甄夫人,道:“今兒已經(jīng)晚了,太太還是該好好休息一會兒,明兒才有精神見嘉嬪娘娘,娘娘看到太太精神好,心內也更歡喜些?!?p> 甄夫人忙道:“你說的是?!币蛘酒鹕恚诜块g內又轉了一圈,又笑又嘆,道:“只是我如何能睡得著?”
賈筱由不得笑了,心內暗想,看婆婆這架勢,自己還是不用再勸了,便索性陪著婆婆只管說些閑話。
只聽得金自鳴鐘已是敲了十二下,甄夫人卻越來越精神。賈筱已是有些支撐不住,甄夫人也看了出來,遂笑道:“筱姐兒,你也不用在這里陪我的,還是去休息一會兒,明兒五鼓就要起床,也睡不了多久了?!?p> 賈筱倒不好意思起來,忙又打點精神,笑道:“也不過陪著太太說幾句話而已,可有什么呢?娘娘難得來一次,便是一夜不睡,也值不了什么?!?p> 甄夫人到底不依,定要攆了賈筱去睡。賈筱只得又笑道:“既是如此,我就先回去了,明兒一早再來伺候太太?!?p> 說著正要起身,忽聽得院子里有腳步聲,又有人說話。
甄夫人忙道:“外面是誰?”
一個媳婦兒忙走進來,道:“回太太,跟了老爺去迎駕的劉大回來了。說是有話回太太?!?p> 甄夫人詫異道:“都這個時候了,又有什么話?你快叫他進來。”
片刻,劉大走了進來,磕了頭,道:“老爺命小的家來和太太說一聲,圣駕已是回京去了。咱們不必再準備什么了。”
甄夫人大吃一驚,忙道:“圣駕已是在城外不遠了,如何忽然又回去了?”
劉大道:“小的也不明白,只是聽老爺說,京中忽然來了八百里加急,大約是宮中有了什么事。圣駕便連夜轉回京去了。”
甄夫人忙站起身,迫不及待地問道:“那嘉嬪娘娘呢?”
賈筱心內暗道,這婆婆竟是糊涂了,圣駕都回去了,這嘉嬪娘娘還能獨自留下不成?果然只聽劉大道:“回太太,咱們家二小姐,自然也是隨了圣駕回宮了。”
只這一句話,再看甄夫人臉上,已是失去了顏色,口中喃喃重復道:“回宮了?回宮了?”身子一晃,已重重跌坐在椅子上。
賈筱此時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得忙命丫頭端了茶來,低聲道:“太太喝口茶,潤一潤?!?p> 甄夫人如同木偶一般,任由賈筱將茶遞在手里,胳膊卻在不停地抖動。
賈筱一時慌了神,忙吩咐道:“快給太太取定魂丹來?!迸赃叺男⊙绢^忙從抽屜里找了出來,賈筱拿了一粒,喂給婆婆吃了,又扶了甄夫人躺下。眼看著甄夫人的臉色慢慢有了血色,心內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因又要命劉大道:“你還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快去請大夫?!闭绶蛉艘咽蔷忂^來神,低聲道:“罷了,筱姐兒,我沒什么大事,只不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這大半夜的,何必鬧得人人不得安寧?你將茶拿來,我再吃一口,也就好了?!?p> 那劉大欲去未去,忙問賈筱道:“奶奶,還請大夫嗎?”
甄夫人道:“不用去了。”
賈筱也只得道:“罷了,你先在外面等著,別走遠了,有事再叫你?!?p> 劉大忙答應一聲,抹了一把頭上的汗,輕輕退了出去。
賈筱給甄夫人蓋好被子,忙悄悄走了出來,命劉大只管將大夫請來,暫時在外面坐著,便是用不上,也不過多費得一二兩銀子的車馬費就是了。
劉大連聲答應,又出門騎了馬,接了大夫來家里。
賈筱轉身回到房內,只見甄夫人正在不斷嘆氣,也不敢多言,只在旁邊小心服侍。好一會兒,看到甄夫人緩緩睡去,賈筱方松了一口氣,吩咐丫頭們道:“你們輪換著休息一會兒,有什么事,立刻就來叫我?!北阋不亓朔績?,略微睡了一會兒。
卯初時分,賈筱便又起來床,悄悄來甄夫人院內打聽,丫頭們低聲笑道:“奶奶,不妨事,太太想是這兩天勞累著了,昨兒睡得又晚,此刻還正睡著呢。”
此時,東方已經(jīng)發(fā)白,隱隱已有霞光從地面躍躍欲出。賈筱喚過來管廚房的媳婦,命她好好熬一碗安神補氣血的粥來,等太太醒了與太太吃,又命人去告訴劉大,送了大夫家去。因也不敢再睡,便來到后園之中,隨便賞玩一下花草。
因已是初夏時分,園內花草甚是繁盛,芍藥圃中繁花似錦,荼蘼架上姹紫嫣紅;紫薇花嬌媚明艷,茉莉花暗吐幽芳;鈴鐺花俏皮可愛,金露花香氣怡人;飄香藤遮住了半面粉墻,石竹花點綴著茵茵草地。
游賞了一會兒,賈筱便覺得有些體乏,遂在池塘邊的石凳上坐下休息。忽又丫頭來回道:“奶奶,太太已是醒了?!辟Z筱便忙起了身,來伏侍婆婆梳洗,又吃些飲食。
直等著又過了兩天,甄朋與諸官宦,將圣駕又送到揚州上了船去,方才回到府中。好在甄夫人精心調養(yǎng)了兩天,已經(jīng)氣色復原,只是因過于失望,心內不大爽快些。
見了丈夫回來,甄夫人便忙問,究竟宮中有什么事,為何圣駕急于回京。
甄朋知道夫人必定會大失所望,也只得說道:“原是宮中十萬火急,送出信來,說太后忽然得了重疾,故而圣駕急忙返回了。這哪里是能預料的到的?”
甄夫人嘆道:“別的倒也罷了,只是我一心要見女兒,竟落了一個空歡喜。我且問你,你既見了圣駕,可去看望咱們女兒了?”
甄朋忙丟了茶杯,笑道:“如何不曾見到?咱們女兒倒是又長高了些,人也更體面了,雍容華貴,竟是難以描述。我與她說了一會兒話,她甚是惦記你呢。哦,還有——”忙命人道:“將前兒娘娘賞賜的宮緞和伽楠珠,還有金玉如意,拿了來?!?p> 一時,下人們捧了進來。甄朋忙一樣樣的拿給甄夫人看,笑道:“這都是娘娘賞你的,這些,你該放心了吧?”
甄夫人果然歡喜起來,笑道:“沒錯,這是我那女兒給我準備的。她知道我最喜歡這松鶴花紋的,還有這如意上鑲嵌的貓眼石,都是我喜歡的。”又嘆道:“可惜已是到了眼前,卻不能一見?!?p> 甄朋笑道:“你就是這樣不知足,回頭我若是再有機會進京,還帶了你去,也就是了。還有這對金項圈,是娘娘賞賜她嫂子的,你倒是命人給媳婦兒送去——這些東西,原是娘娘等著到了蘇州,再親手給你們的,只因陡然之間,圣駕要回去,只得忙忙命人喚了我去,就交于了我。”
甄夫人又嘆道道:“果然這樣,也就罷了?!彼煲仓坏梅畔逻@份念想。
不說甄朋夫妻,這里談論女兒。只說那甄寧,隨父親從揚州回來,只剛進了府,就有看門人笑道:“爺,你不在家的這幾天,有一位姓甄的公子,來找了你兩趟,說是有什么要緊事。還留了個帖子在?!?p> 說著拿出帖子與甄寧看。甄寧一看,正是甄昃的帖子,心內躊躇道:“雖說與他談的來,倒也一向沒有什么要緊的事。原曾數(shù)次請他往家里來,他只是推脫我家是公侯府第,不肯前來,如今為何突然來訪?想來倒真是有什么要緊事。倒要去看看?!?p> 想畢,遂進了府,給母親請了安,又回房和妻子說幾句話,換了衣服,又出了門,騎馬往甄昃家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