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的雨下得很大。山頭的云似乎將一整個梅雨天的惆悵聚在手心,終于在這個夜里哭了個撕心裂肺痛快淋漓。暖黃的燈光里,云鈺隔著窗子抬頭看院子里的梨樹,雨打梨枝,暗香早就落了,零零落落地碎一地,不知斷玉崖那棵樹下今夜是不是也有人哭落一地傷心。
如果很多年的那個火夜,也能下這么一場雨,是不是他們不會在火光里相隔半生天涯。
雨下得鋪天蓋地。偶爾一道閃電劃過,照亮黑沉沉的云,照不亮人心。
云鈺靜靜地出著神。想著想著竟想得燈花搖曳忘了去剪。
青娘撩起簾子走進來,將托盤里的清粥小菜一樣樣輕輕放在桌上。飯菜非常簡單,一粥一素包一咸菜,還有單給云鈺的一顆水煮蛋,這已經(jīng)是青娘賣了繡件之后的豐盛大餐。粗茶淡飯,跟老木屋一樣簡單舒適。云鈺收回了目光,清冷冷的眸光在看到青娘之后,便收斂了那一抹難過,漾起了屬于少年的波光。青娘輕輕地“哼”了一聲。云鈺抿著嘴瞇著眼乖巧地朝著青娘一笑,他一笑,便像是冰山融了雪,雨后有了光。按道理青娘看到云鈺的笑該開心的??墒墙裉斓那嗄镏划斪鰶]看見,一言不發(fā)地將用帕子包好的筷子拿起遞給云鈺,卻不拿自己的,隔著小桌默默坐下——她是真生氣了。
“青娘……”云鈺將右手扯住青娘的袖子,討好地扯了扯袖口,嘟了嘴。
青娘側(cè)臉不搭理他。
云鈺知她是為自己跑出去的事生氣。
青娘生氣也真是前生今世頭一回。前世的云鈺自小知道自己命不長,便把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壓在了心底,連對青娘的孺慕之情也半分不曾表達,只怕自己走后給她帶來一絲一毫的麻煩,循規(guī)蹈矩地活得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像今天這樣把青娘氣得吃不下飯真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青娘不理他。
云鈺微微嘆了一口氣。青娘是真生氣了。
云鈺放下筷著,繞到青娘身邊。輕輕坐下,也不說話,只將自己的頭靠在青娘身上。
“今天我走了好遠,很累?!痹柒暤?。他是真累,折騰了一天,他的骨架疼得發(fā)麻。特別丹田識海都隱隱作痛,似乎在發(fā)生什么變化。
青娘動容,抬眼看他,眸子里是對自家孩子的關(guān)切。
“青娘,原來出門這么累。好幾次,我都以為我回不來了……好在,我想著青娘,也就走回來了?!痹柒暤馈J堑?,這一趟出門一波三折,好幾次都以為回不來了,其中一次,還直接跳了崖。若是青娘知道,恐怕會心疼死。
他是好不容易才歸來的游魂,若是可以,他不想再走。只是,他遲早都是要走的。
云鈺靠在青娘身上:“青娘,你知道我是怎么回來的嗎。我想起你說,你小時迷了路,我娘親四處找你,找了許久都找不著,娘親就讓人把樹林里四處都點上了燈。后來,你找回來了,才知道那片林子里的燈一直在。后來,你每次迷了路,都會想起娘親留的燈。青娘,我也是想著你才會回來的。而且青娘,我今天遇上了一個好人,他告訴我,只要堅持本心,便能走自己想走的路,不會迷路。青娘,你怎么哭了?我很疼呢,摸摸云鈺好不好?”
“該。誰讓你亂跑?!鼻嗄镟恋?,轉(zhuǎn)頭去拭淚。隨即又撫摸著云鈺的頭。
“青娘,我想找飛流說說話。他好些日子沒來了。所以我才出門去找他?!痹柒暟扬w流拉出來墊背,想來飛流也是不會介意的。
這話一說,青娘卻又不由心酸,忍不住心疼地摸摸云鈺的鬢發(fā),道:“是啊,你這個年齡,是該跟小伙伴們多玩耍的。我可憐的孩子……”
一句“我可憐的孩子”讓云鈺心里酸酸澀澀。
“可是你瞎跑什么呢,你沒出過門又不知道飛流家在哪,身子又禁不住一點風寒。若是跑丟了、受寒了,都怎么得了?!鼻嗄镉终逃柕?。
“認得的。飛流說過,我家前面的岔路口,只有三條路,一條黃土道上下山,一條石徑通往我家小院,還有一條模模糊糊的羊腸道就是拐去他家。”云鈺道。其實他對這岔路的印象,全然來自前世臨別時那不舍的回頭。那時,青娘已經(jīng)不在,她的靈柩走了上山的路;云鈺坐在轎子里下山,隔著輕紗軟簾他淚眼婆娑地看著小院漸行漸遠;是飛流從羊腸小道里走了出來,來到他身邊對他說“不要怕,我爹說了,好兄弟,共患難。云哥兒,有我在,沒人能欺負你!”后來飛流就跟云鈺并肩走了許多年,直到飛流死去,云鈺不能再回頭。
青娘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細細地摸著云鈺的頭:”云哥兒,以后萬不可自己出門。你一個,飛流一個,今天都夠嚇人的。飛流那孩子,也不知道醒了沒?!?p> 聽到飛流還未醒,云鈺的心便懸了起來,佯裝不知,追問:“飛流怎么了?”
“云哥兒,飛流今日不知跑山上去做什么,帶走了赤焰弓還拿了飛流爹藏的藥。我交了繡活回家時剛巧遇上飛流爹,見飛流爹著急就幫著尋了好一會。沒成想,今天山里格外熱鬧。先是……白家的少爺帶著一群少爺狼哭鬼嚎地跑下來;過了一炷香的光景又從山頂下來一群青云書院的小仙師,正是小仙師們帶回了暈了的飛流。飛流爹一看那群小仙師,臉色就變了;再一看飛流,臉色就更不好了。偏生小仙師們火急火燎地說要救人,把飛流交給飛流爹還戀戀不舍的模樣,一個個嘴里還不住地說以后來帶他走。你莫叔拉扯大飛流多不容易,哪里聽得一個‘走’字?帶走飛流不亞于就是要他的命啊。你莫叔本來就臉色不佳,頓時就氣得半追半打地就把小仙師們直接轟下了山……其中一個拿扇子的嘴最多,唧唧哇哇地,還被你莫大叔追上抓住直接拍了一頓屁股蛋子?!鼻嗄锏馈?p> 云鈺無聲地捂了捂臉——把一群青云書院的小仙師打下了山,還拍了慕容家小祖宗的屁股——莫叔簡直威武?。?p> “若不是飛流暈了過去,肯定也是要被他爹一頓好打的。你是沒看見莫大叔抱起飛流時那模樣……說只怕飛流胡亂來,這次怕是闖了大禍了。還說好在云哥兒你乖,他只求能安安心心清清靜靜地過一生就好。誰知我一回來竟然也找不見你人!云哥兒,云哥兒,你說你學什么不好……!“
”我改?!霸柒曊J錯認得極快。
青娘一時心塞,莫名覺得自己懷里這個孩子似乎不像頭犯像是慣犯。再看懷里的小娃娃,眸光清淺不惹塵埃,哪里像是個認錯認慣了的。剛才那種奇怪的感覺是錯覺嗎?是錯覺吧。
”小仙師們……沒回來?“云鈺追問。
”應(yīng)該是沒有的??此麄兒脦兹思钡弥豢?,一個背著許多劍匣子的孩子捏碎了整整一錦囊的信號玉牌——這孩子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別人用劍用一兩把,他背了滿滿一背;別人家孩子最多一兩個傳信玉牌,他倒好,整整一錦囊——可饒是他捏碎了一錦囊的玉牌子,也沒等來人,后來又急匆匆地走了,應(yīng)是收到訊息有什么急事了?!扒嗄锎?。
云鈺眸中光華閃動,又閉了眼。沒有來人嗎?看來,青云書院也并不都是蒼云尊者那樣的好人呀。那五個單純的孩子,失去了蒼云尊者的庇護后,恐怕會在回到書院后經(jīng)歷一次真正的成長”洗禮“。
云鈺望向窗外,大雨瓢潑
雨打落花,一片泥濘。
天地如洪,所幸風雨之中,還有這么一間小屋,給人安寧。
不羨章臺月不羨青云巔,有這一間小屋,還有何求。
”青娘,如果我身子大好了……你最想做什么?“云鈺突然抬頭道。他問得很認真。
”有啊,等你身子好了,青娘送你上宗學讀書。然后在宗學旁邊找一份活干,最好就是大行繡坊。這樣你散學就能回家吃飯,學堂里的飯菜可不好,青娘是放心不下的;再然后,就送你上京趕考,東華門唱名,看著你簪花游街,我們家云哥兒長得這么好看,到時一定少不了小姑娘喜歡。再然后,我們一起給你娘建一座墳……告訴她,你平安成人了,而且跟她一樣簪過花打馬游街。是個有出息的好孩子……“青娘說到最后一句時,手就停了下來,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在青娘的話里,有云鈺有娘親,可就是沒有她自己。
“恩?青娘,我娘簪花游街?——我娘不是姑娘家嗎?”云鈺第一次問這個問題。以前的云鈺竟然從未主動問過自己娘親的故事。哪怕一語半字,也不曾問過,更不曾主動提起。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只把這份情當做不存在,可到底看完了娘親留下來的所有書,臨摹過她留下來的所有字。
“你娘啊,從小就是個頂頂淘氣的?!鼻嗄飺е柒曇绯鲆荒ㄐ?,“不但打馬游街,還跟那一科的狀元搶過新娘子呢?!?p> 云鈺嘴角微動。這是他娘?這應(yīng)該是飛流的娘才對吧。
他一直以為自己娘親是個溫文爾雅渾身書卷氣的大家閨秀、公正嚴明的宗主,卻不曾想錯得遙遠。
有生以來,云鈺第一次質(zhì)疑自己是不是抱錯了,若不是飛流長他幾歲,沒有弄混的可能,恐怕云鈺就要在心里判了案子。
“所以,青娘你才這么想要我去讀書?這才是最真的原因嗎?”云鈺問。
青娘沒回答,只伸出手苦澀地摸了摸云鈺的臉蛋。
云鈺卻突然明白了,正如青娘是自己活下去的一個念想;讓自己活下來,去東華門唱名,像當年的娘親一樣騎著馬走過御街,或許就是青娘心底最美好的念想。這便是青娘想要的嗎。
生機有異,難存性命,恐不能成年。如果想在一命嗚呼之前了青娘一個心愿——似乎時間有點趕。他該怎么做?
云鈺突然覺得青娘還不如務(wù)實一點,她若是喜歡金銀財寶良田萬頃什么的甚至嫁個人,或許都比考個功名御街打馬容易得多。畢竟云鈺壽數(shù)有限,能為她做的太少。
云鈺輕輕嘆一口氣,隔著搖曳燭光看青娘。青娘溫和地看著云鈺,她本來就是沒脾氣的人,經(jīng)過這一番對話,早先的慍怒已經(jīng)褪下,臉上還有些融融淚光,看起來分外可親可愛。她看著云鈺眼角眉梢都是溫柔,舉手抬足間皆是憐愛。這是青娘,是把他養(yǎng)大的娘。云鈺心道:自己走之前,應(yīng)該為她做點什么。只要能讓她過得高興,不再受苦,就算翻天覆地也不足惜。
只不過,宗學……云鈺暗暗握緊了拳頭,這一世,他絕對不會讓青娘去碰那個腌臜的地方。
云鈺到底是累極了,沒吃晚飯,而是在青娘懷中沉沉睡去。
這一覺,他夢見漫天的煙火,煙火中,一個少年看著一襲紅衣遠去的身影,心中一片傷痛;還夢見青娘在做繡活,做著做著就去書房點亮了一盞小燈,對著燈光大哭一場;他夢見了前世那些血光,看著一個個離開的身影,他伸手去抓,卻一個都沒有抓住……后來,所有的夢都收作一塊,被一片黑色湮沒,云鈺覺得自己的所有意識都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卻突然格外清醒,意識所在之處四處皆是混沌,沒有天地上下,放眼之處,死氣沉沉,有幾處氣團隱約帶著一點生機在生澀地流動,每一分轉(zhuǎn)動,都似乎蘊藏著天地運轉(zhuǎn)的深奧玄機。在這一片漆黑混沌之中,有點點星光在他身邊漸漸出現(xiàn),緩緩在他胸前凝聚成團,光團之中,出現(xiàn)了一顆小小的種子。這種子,尖頭圓肚,似乎像是一顆蓮子。
“這是什么?”云鈺忍不住去觸碰。他的手順利地穿過光團,碰到了“蓮子”,一觸碰間似乎溝通了過去現(xiàn)在,一種異樣的感覺襲來——這蓮子極其熟悉,熟悉得像蓮子就是他自己。而環(huán)繞它的點點星光,似乎就是云鈺所吞噬的能量。蓮子是云鈺,云鈺就是蓮子。
蓮子正在堪堪凝聚成形,一點一點地吸收著四周的星光,每吸收一點,它的模樣就分明一點。
云鈺不解地看著,縱使他閱歷不淺,也不知道這蓮子是什么,更不明白為何這蓮子與自己有這么強的共鳴,好似自己的一個分身一般。可若是說分身,為何重生之時它沒有出現(xiàn),而是今日才開始成形?是因為吞噬了蒼云尊者的生機,是因為九轉(zhuǎn)終于復蘇?還是因為今天的喜怒哀樂?抑或是有別的原因?
云鈺來不及細想,困意便再次襲來,這一次,他睡得天昏地暗。
一夜風急雨狂,他不知道,一團黑氣出現(xiàn)在竹心小苑門后,一道閃電劈落,一個青玉瓶子憑空出現(xiàn)在老梨樹下……
若是白家少爺在,一定會驚叫——這個青玉瓶不正是他那個白家從云鈺母親手中奪走據(jù)說可以保一族不被滅門的寶貝嗎?不正是那個在斷玉崖前打開卻半點反應(yīng)都沒有的爛瓶子嗎?它怎么會憑空出現(xiàn)在竹心小苑里?就像是……一路跟著云鈺而來。
青玉瓶憑空出現(xiàn),躺在梨花樹下,無聲無息,仿佛是一個杯廢棄的小物。院子里的風雨卻似乎比其它地方突然溫和了許多。似乎有人撐開了一把傘,那些狂風驟雨頓時失去了毀天滅地的磅礴氣勢,化作溫柔繾綣呵護著這個小院,守護院子里那個沉睡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