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丑女

　　大舅母重將嬰兒緊抱在懷里，喜極而泣，三舅母也紅了眼圈，連連吸了幾下鼻子。

　　“活過來了就好！菩薩保佑，謝天謝地！”宋家二老松了口氣，迭聲念佛。

　　“這女孩兒命真大！”巧鳳嘖嘖道，“人都紫成那樣了，居然還能活轉(zhuǎn)過來！”

　　金富一邊修著薅鋤松脫的木柄，一邊說：“依我看，這院里就數(shù)這孩子懂事，不愿就這么死了，讓粗心的爹娘背負(fù)罪責(zé)。不然，真不知道他們往后該怎么活著！”

　　晶妹笑道：“大哥哥就是大哥哥！這樣的話，我家金貴就說不出來。該怎么活著？原來怎么活就怎么活！”

　　巧鳳訕笑著說：“你大哥就這樣的脾性，明明是莊戶人，偏生多愁善感的，也不知像誰了？反正半點(diǎn)沒隨他老子娘！”

　　晶妹說：“沒聽婆婆說過嗎，當(dāng)年咱祖爺爺念過幾年私塾，識文斷字，算是半個讀書人呢。說不定大哥哥正好隨了他！”

　　說完又直后悔，因?yàn)樗渭易鏍敔斈钸^幾年私塾不假，識文斷字不假，偏偏在一個饑荒年吃不起餓肚子的苦，趁家人出去挖野菜的功夫，揀了處房梁上吊自盡了。

　　晶妹深知巧鳳的脾氣，心情好的時(shí)候再和氣不過，若是把她若毛了，也是個刁鉆可惡的。

　　好在巧鳳并未多想，亦或者她心里正想著別的事，只抬頭看了看天，說：“好大的日頭！這黃鶯兒算會挑日子了，這么熱的天坐月子，可有得她受了！”

　　這句話似乎提醒了晶妹，她突然想起什么來，說：“瞧這一通好忙，竟忘了今兒是夏至！該烤些夏至餅，蒸些麥粽才是??！”

　　巧鳳笑道：“都這時(shí)辰了，哪里還來得及烤薄餅，蒸麥粽！廚房不是有現(xiàn)成的饅頭、糖餅嗎，還有幾壇好酒——玉髓，竹葉清，還有一壇錦江春呢！再炒幾個小菜，咱們就可以在院子里吃上一席了！”

　　晶妹連連點(diǎn)頭，說：“極是，極是！”

　　可巧金貴和如意正打她們身邊走過，聽到有酒吃，也來了興趣。

　　金貴說：“家里新添了小侄女，又趕上過節(jié)，理應(yīng)好好慶賀一番！”

　　如意也說：“聽說了嗎，從夏至這天開始，上至縣官老爺，下至鄉(xiāng)長、里正，都要連休三日，洗澡乘涼，盡情娛樂！我們這些莊戶人家也該跟著樂呵樂呵！”

　　“該休就休，想樂就樂，不過要吃喝要玩樂就吃自己的，玩自己的去！那些饅頭酒食都是黃鶯兒娘家人帶來的，客人還沒走，你們就惦記上了?！苯鸶划?dāng)眾潑了瓢冷水。

　　大哥發(fā)了話，大家不好反駁，只得掃興地散了。

　　只有巧鳳嘀咕了句：“我生孩子的時(shí)候，娘家人帶來的‘分痛’、‘催生禮’，哪一次不是都進(jìn)了你們宋家人的嘴！輪到她的時(shí)候怎么就不行了？矯情！”

　　金富不客氣回了句：“只怕你娘家人三次帶來的‘分痛’、‘催生禮’，還不及她黃鶯兒這一次的呢！”

　　巧鳳這回?zé)o言以答，也只得悻悻地回屋去了。

　　晶妹雖進(jìn)了屋，卻虛掩著木門，人躲在后面，留意聽著外面的動靜。

　　金貴見狀哂笑道：“怎么，怕他們說你呢——說你生順兒和祥兒的時(shí)候，你娘家連一盒饅頭都沒舍得送來！”

　　“我娘家剛遭了災(zāi)，姊妹又多，嚼裹都不夠，哪有這些東西撐門面！”晶妹氣急道，又怕門外的人聽到，只得壓低了聲音，“哪能跟他們黃家比，家里地又多，又有幾個會種甘蔗的好兄弟！”

　　想想似乎有些氣不過，又說：“有錢又怎樣，頭胎就生了個丫頭，瘦得跟只小耗兒似的，還差點(diǎn)就丟了性命，果真應(yīng)了那句‘命淺福薄’！”

　　“哪比上得我，連生兩個兒子，沒災(zāi)沒病的，壯得跟小牛犢子一樣，樣子也俊俏，我看你爹娘最中意的孫子，就是順兒和祥兒了！”

　　金貴只好點(diǎn)頭連聲道：“好，好，好！我家娘子真真能干，在這院里無人能及！”晶妹這才作罷。

　　雖說孩子已經(jīng)緩過勁兒來了，黃鶯兒還是放心不下，非拉著大舅母喜蓮陪她多住幾日。

　　喜蓮自然是樂意的。臨行前婆婆黃羅氏叮囑過她，如果有需要，就留在宋家多住些日子，黃鶯兒初次生產(chǎn)，月子里頭需有得力可靠的人照顧，宋家人怕是指望不上。

　　“別著急回來，家里還有桂蘭呢！”黃羅氏說，又偷偷塞了些貼己的銀兩給喜蓮。

　　黃羅氏素來最心痛幺女黃鶯兒，如果不是腰痛病犯了，只怕要親自去宋家給黃鶯兒伺候月子。喜蓮是她信得過的，為人公正寬厚，又與黃鶯兒交好，讓喜蓮去照顧黃鶯兒，她很放心。

　　喜蓮見金榮嗜酒，言行無狀，宋家人又視生女如生草芥，心里暗暗佩服婆婆的先見之明。幸得有她在，可憐的小外甥女才撿回一條性命。

　　黃鶯兒失血過多，身子虛弱，又受了大的驚嚇，心交力瘁，也須得由她來細(xì)心調(diào)理，以免日后落下些磨人的病根兒。

　　三舅母秀芝得知了喜蓮的想法，當(dāng)時(shí)就不言語了。她在宋家住不慣，又惦記著新婚不久的相公，早想回靈泉村的婆家，只是不敢一個人上路。

　　臥龍村與靈泉村隔著十幾里山路，坐牛車也需花上小半日的功夫，說遠(yuǎn)不遠(yuǎn)，說近不近。

　　她想起那日跟喜蓮坐了牛車，一同來送“分痛”禮，趕牛車的車夫，還有兩個腳夫血?dú)夥絼?，六只眼睛很不?guī)矩，沒事總往她身上亂瞄，心里就惴惴難安。

　　“我生得俊俏，難免引來覬覦，萬一遇到歹人，輕則清白被毀，重則招來殺生之禍……那可怎么了得？”

　　“再說，婆婆讓我跟著喜蓮姐一起到宋家，除了送禮，明擺著還想讓我們給她的寶貝閨女伺候月子?，F(xiàn)在喜蓮姐留下了，我倒一個人先回去，難免會怪我躲懶，只怕有陣子臉色瞧了。”

　　想到這里，秀芝縱使萬般不情愿，也只得勉強(qiáng)應(yīng)承，留下來給喜蓮當(dāng)個幫手。

　　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可惜，這個女孩兒大難不死是真，卻并未見得有什么后福來！

　　半個月后，喜蓮確定黃鶯兒母女倆的身體已無大礙，放心地和秀芝回了靈泉村，女孩兒臉上那駭人的青紫色仍未消散。

　　那日晶妹抱著兩歲的祥兒來三叔家看妹妹，冷不丁看到一張皺巴巴青紫的臉，嚇得當(dāng)即哇哇大哭起來。

　　晶妹愛說笑，又有些刻薄，從此把這事兒當(dāng)成個笑話掛在嘴邊，自然又少不得添油加醋，說什么“宋家的孩子個個生得白凈，偏偏新添一個黑不溜秋紫不愣登的小丫頭，讓她哥哥祥兒一看，竟像見到個小鬼似的，直嚇得他三魂不見七魄”，每每讓金榮和黃鶯兒心里很不是滋味。

　　滿月后，女孩臉色略有好轉(zhuǎn)，但仍有明顯的大片紫斑。

　　女孩的頭發(fā)又黃又稀，大家都叫她“小黃毛”。黃鶯兒奶水不足，又常管不住自己的嘴，吃下些不該吃的辛辣肥膩之物，害得“小黃毛”不時(shí)嘔吐腹瀉。

　　先天不足加上營養(yǎng)不良，“小黃毛”瘦弱不堪，手腳細(xì)得像木棍一般，個子也只比同齡的孩子顯得矮小許多。

　　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小黃毛”天生有個尖尖的頭頂。再加上黃鶯兒生性疏闊慵懶，任由她睡出一個平平的后腦勺兒。

　　這樣看起來，“小黃毛”的相貌怎一個“丑”字了得！漸漸地失了大人們的歡心。

　　有一天晚上，金榮又喝多了酒回來。舉著油燈來到“小黃毛”面前，仔細(xì)端詳起來。

　　黃鶯兒嗔道：“你這是做什么，莫非吃多了酒糊涂了？”

　　金榮卻突然發(fā)了怒：“我長得不丑，你長得不丑，為何我們的孩子偏偏生得如此丑陋？”

　　“村子人都說，你定是在外面有了相好，懷了個野種回來，偏說是我的，明擺著是把我當(dāng)成了烏龜王八！”

　　“快說，你那個相好是誰，孩子他親爹是誰……你只管去叫，我便殺將起來，各自散伙！”一邊大聲嚷嚷，還一邊摔摔打打。

　　原來金榮在酒館里與人斗酒，那人輸了，心有不甘，便說了幾句調(diào)侃他的話，沒想到竟勾起他的心病來，回到家借著酒勁鬧事。

　　黃鶯兒當(dāng)即委曲得大哭，直嚷嚷著“從此沒臉見人了，不如死了算”，吵著鬧著要撞墻、上吊、抹脖子，見金榮無動于衷，又哭天抹淚地嚷著要打包袱回娘家。

　　那宋家老太上了年紀(jì)本就氣血兩虛，好不容易才入睡卻又陡然被驚醒，當(dāng)下便頭痛難忍，輾轉(zhuǎn)低呤起來，把個老宋頭氣得直嚷“冤孽”。

　　很快整個院子的人都被吵醒，幾個孩子還大聲哭喊起來。巧鳳和晶妹只得披了衫子過來，好說歹說地勸住了黃鶯兒。

　　金富叫來金貴和如意，把個滿嘴胡吣的金榮抬著扔進(jìn)牛棚。第二天金榮被牛舔醒，想起昨晚的事，后悔不迭，剛跑去跟黃鶯兒道歉，又是打嘴，又是說了一車的好話，黃鶯兒這才顏色稍解。

　　不過，因?yàn)椤靶↑S毛”長得丑，被親爹懷疑是野種的事情并沒有過去。老宋頭甚至當(dāng)眾說她：“長大了只怕將她送給人家做丫鬟，人家都會嫌棄！不過白養(yǎng)她一場！”

　　黃鶯兒覺得臉上掛不住，從此厭棄了她。金榮更是連名字都懶得給她取一個，任由大家“小黃毛”、“小黃毛”地叫著，這一叫就叫到了她一歲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