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兒她們走后,黑甜俯身專心洗米。不,不對,她的手指細長,白晰,并不黑,而且,非常非常干凈。
洗著洗著,兩滴大大的眼淚掉進鍋里,接著,更多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水晶珠子,嘩啦啦掉落下來……這時候,她真的有點恨萍兒,恨祥兒,恨偏心的爹爹和阿娘……
片刻過后,黑甜突然想起什么,忙用手背擦去眼淚,繼續(xù)干活。很快弟弟們就要從午睡中醒來,爹娘也快從地里收工回家了。
不過,在黑甜照顧弟弟的這段經(jīng)歷里,并非只有辛勞、汗水、眼淚,并非全是一片灰暗,偶爾也會有一縷縷的陽光透進來,照在她身上,讓她覺得暖洋洋的,一時忘記了所有的傷心事,笑容便又回到她的臉上——那就是,跟著母親回娘家,回到外婆的家。
黃鶯兒幾乎每年都要回幾次娘家。逢年過節(jié)要回,爹娘生辰要回,哥哥嫂嫂添了孩兒要回,或者干脆沒有理由,想回就回,一住就是十來日甚至更久。
因為是家中唯一的,又是最小的女兒,爹娘都寵著黃鶯兒,哥哥們也都讓著她,再加上大嫂子喜蓮賢惠,二嫂子桂蘭厚道,直把黃鶯兒當自己的親妹妹看待,從不多說什么。
倒是有回秀芝嘀咕了一句:“出了閣的閨女,怎好三天兩頭回娘家長住!”哪知被黃羅氏聽了去,頓時就翻了臉,咄咄道:“又沒吃你的,用你的,你操的哪門子心!”秀芝嚇得再不敢多言。
金榮也樂得將她和孩子們送回娘家,這樣可以為他省下好些嚼裹兒和居家用度,夠他去村頭的小酒館吃幾壺上好的玉髓酒了,還能叫幾個佐酒的小菜。
后來,只要金榮來到店里,得瑟地一拍桌子,叫道:“小二,上一壺玉髓,再來幾碟小菜!”酒友們心里頓時雪亮雪亮的——他家的娘子準是又回了娘家!
黃鶯兒每次回娘家,就是黑甜放大假的時候到了。大舅母和二舅母會幫她照顧兩個弟弟,她不必再像做苦工一般,天不亮就起床,燒水打掃、洗衣做飯,喂雞放牛……直忙到深夜。
在外婆家,她不必擔心被阿娘打罵,也不必擔心挨餓,每天吃得飽飽的,穿上干凈鮮亮的小衫兒,再像只出了籠子的小鳥一樣,自由自在、輕輕松松地和秋云一干表姐妹們玩耍。
當然,更重要的是,她又能跟最疼愛她的外婆在一起了——一想到外婆,黑甜的心情就變得格外急迫。雖說他們坐著牛車,比靠兩條腿走路要快一些,可她還覺得不夠。只恨不能長出一對翅膀來,撲愣愣地飛到外婆身邊去。
清晨從臥龍村出發(fā),在牛車上顛簸三個多時辰后,過了村口那座名叫“馬嘶橋”的石拱橋,就到了靈泉村。
黑甜聽外婆說——外婆又是聽她的外婆的外婆說——該橋最初為小木橋。有一年縣里連降暴雨,洪水沖毀了農(nóng)舍,淹沒了大片農(nóng)田,災民流離失所,只得四處流浪。
村里先是來了伙山賊,打家劫舍,無惡不作。外地的賊人聞風而動,不斷涌入,擴大到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甚至縣上都有賊人作亂。
朝廷連折幾名翊麾校尉,便派一位姓馬的游騎將軍帶兵平亂,其坐騎至此揚蹄嘶叫,不愿過橋。將軍下橋發(fā)現(xiàn)該橋已朽,于是募捐修為石拱橋。后人為了紀念馬將軍平亂有功,遂將此橋取名“馬嘶橋”。
若是從靈泉村出發(fā),過了馬嘶橋后沒幾步,就分成東西兩條岔道,向東行約兩里,即為一個名叫“東市”的圩場,向西行不到三里,即為靈泉山。山間有一泉,色碧味甘,終年不溢不涸,名曰“靈泉”。靈泉村因此得名。
靈泉山上有座靈泉寺,始建于隋文帝開皇年間。寺廟依山而建,殿堂巍峨,寺內(nèi)蒼松古柏,清幽宜人。靈泉寺自建寺之日起,就有高僧在此修行,又有神佛顯靈,百求百應的傳說,因而香火興盛,四方善男信女絡繹不絕。
以前遇上朝山香會,外婆定會帶上黑甜去靈泉寺燒香拜佛。后來外婆年老力衰,行動不便,就由喜蓮三妯娌接替。
農(nóng)閑的時候,喜蓮會叫上桂蘭和秀芝,帶上黑甜和表兄弟、表姊妹一群人,到東市去趕圩。那里有數(shù)條青石板鋪地的老街,圍繞著一個寬闊的露天集市,街邊全是鋪面,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喜蓮和桂蘭留意街邊的布頭針線,秀芝喜歡胭脂水粉,小孩子眼里滿滿的全是吃食,只管看著那些飲食攤出神:爐造攤里有剛出爐的胡餅在賣,什么菊花、寬焦、薄脆、滿麻,應有盡有,噴香撲鼻;熟食鋪里擺著水晶膾、羊頭、簽鵝鴨、炙腰子、生炒肺、雜煎事件、脆筋巴子……直看得人眼花瞭亂;還有果子鋪、粥鋪、涼水鋪、湯餅鋪……
一番討價還價之后,喜蓮和桂蘭買了布頭針線,秀芝得了稱意的胭脂水粉,孩子們在湯餅鋪里,或是吃碗索粉就酸餡兒包子,或是碗細料馉饳兒,吃得肚兒圓圓,直打飽嗝兒。
臨走喜蓮還在果子鋪里,稱上二三斤蓼花,帶芝麻的,和不帶芝麻的,準備帶回家,放進底部埋有石灰塊的陶罐里存放——石灰吸潮,蓼花可以存放月余而不改酥脆的口感。
家里來了不速之客,來不及自制糕餌,就用它來配茶等客。還有,受委曲的孩子需要得到安慰,乖巧聽話的孩子需要得到獎勵,帶芝麻和不帶芝麻的蓼花就在這時發(fā)揮著作用。
喜蓮不知道的是,自從她將蓼花裝進陶罐的那一起,孩子們就一直在打它的主意。趁她不在家,就偷偷溜進房里,打開陶罐,取出一塊分而食之。
他們怕喜蓮發(fā)現(xiàn),所以很小心,每次只取少量,讓蓼花的無故消失變得不易察覺。果然一直相安無事。后來黑甜心想,也許大舅母早就知道,不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從果子鋪出來的時候,孩子們手里又多出一支糖林檎。一路上邊吃邊說笑,回家的路似乎變短了,不知不覺就過了馬嘶橋,整個的靈泉村盡收眼底。
靈泉村與臥龍村相似,均被低緩的山丘環(huán)抱著,緩坡和谷地種著大片的甘蔗——準確地說,是更大片的甘蔗,一望無際。村子周遭既未砌土墻,又未種大柳樹,茂密的甘蔗便是它的天然幕帳。
外婆家的院子比宋家寬敞些,四周竹籬圍繞,茅屋數(shù)間圍成“品”字形,同樣是藤蔓攀墻,青苔染地,草木蔥蘢。除了黎朦子、橘子、枇杷等等常見的果樹,還有兩棵高大的香樟樹,枝葉茂密,濃蔭生涼。
院子修筑在一座低緩山丘的斜坡最下端,后面就是大片的灌木、荊棘叢。黑甜和表姐妹們喜歡在那里玩耍。初夏時,那里結(jié)出成片的紅色莓果,秋云稱之為野山莓。果子是空心的,像是一堆圓果粒組成一個小而可愛的盆,覆蓋在果蒂上。
也許是因為它深紅的顏色極美,也許是因為它的味道酸甜,香氣獨特,總之,黑甜愛極了那些野山莓。每到初夏雨后的清晨,她就會和表姐妹們一起,一人手里拿了個小陶罐,到后山上采山莓。很快地,小陶罐里便裝得滿滿的紅色莓果。
小陶罐里裝不下了,就摘了往嘴里塞,直吃得肚兒圓圓,衣衫上也沾上了紅色的汁液,她們才盡興而歸。
野山莓長在高高的刺條上。如果往地上看,還能找到成片的地稔。幼果為青綠色,成熟時變成紫黑色,形狀就像一顆顆的小石榴,所以,當?shù)厝斯芩鼈兘小暗厥瘛?,酸甜適中,有一種獨特的醇香味道,同樣留在黑甜兒時深愛的記憶里。
表哥教她如何摘地稔,并不用小陶罐來裝,而是用一根細長如馬鬃,頭上長著小刺如同鈕結(jié)的小草,將一顆顆的地稔串起來,足有兩尺來長。串得多了,就拎著一條條的地稔回家去,又好吃又好玩兒。
外婆家門前不遠處,有一條小河流過,看上去跟別處的小河也沒什么不同,都是平日清澈,雨后渾濁。不過,一到枯水季節(jié),或者恰逢天旱,多半的河床便曝露出來,淤泥干裂成塊。
這時,表哥便領(lǐng)著黑甜她們,挖出泥塊壘成土灶,在里面燃起旺火,直燒得灶膛里的泥塊像炭火一般通紅灼燙,這才熄了火,將事先備好的山芋塞進灶膛,封好口,由得那灶膛里的余熱將山芋煨熟。
等到有濃濃的香味散出,大家再七手八腳地將那堆泥塊扒開,取出里面的山芋。此時的山芋外皮焦黃,內(nèi)瓤香軟,再灑上一些鹽巴和干燥的荊芥碎,好吃得直讓人停不下口來。
其實仔細想想,臥龍村的家附近,也未必不能找到些紅通通的野山莓,紫撲撲的地稔,也一定有這樣一條小河,干涸時河底的淤泥開裂成塊,適合用來壘灶煨山芋??墒巧倭艘蝗和镀醯挠H友在一起說說笑笑,有也是枉然。
當外婆家的那兩棵香樟樹越來越清晰的時候,黑甜突然想到,也許有苦才會有樂吧!或者,苦原本是為了襯托樂的。就像強光下物件的影子,物件越是顯得明亮,背后的影子便越是猙獰、暗黑。
苦與樂的交織,就是普通人過的日子了,無須抱怨什么。
金璣紫
馉饳兒:餛飩。林檎:宋代沒有蘋果,但是有林檎這種小蘋果。蓼花:這種點心現(xiàn)在還有呢,我們叫它麻通。吃它的時候覺得很穿越,想想看,一千年前,我們的老祖宗就在吃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