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馬嘶橋依舊被差人把守,無法通行。邊上依舊栓著幾匹馬,停著幾乘官橋,顯示有官員出入。
圍觀的村民倒是見少了,大家忙著過重陽節(jié),正嫌封了路極不方便,無論是去靈泉寺登高上香,還是去圩場買賣物品,都需要繞遠到渡口坐船過河。
又過了幾日官差才從馬嘶橋撤走,靈泉村終于恢復了平靜。外婆家的飯桌上,大家也不再張口煜華公子,閉口煜輝公子地議論不休了。
就在墜馬事件漸漸被村民們遺忘的時候,黑甜卻常在馬嘶橋附近徘徊。
“說來也奇了!那尚公子騎著馬,上橋后沒走幾步,突然就像發(fā)了瘋一般,在馬背上手舞足蹈,連聲慘叫起來?!?p> 二舅舅的話在她腦海中回響。
“馬受了大驚嚇,前蹄騰空躍起,幾乎直立,尚公子手上又沒抓韁繩,頓時落馬,狠狠摔在橋上,又滾下河去?!?p> “突然發(fā)了瘋一般手舞足蹈……連聲慘叫……馬受了驚騰空躍起……”黑甜喃喃自語著,想象著當時驚心動魄的一幕。
“尚公子手上沒抓韁繩——是什么讓他放開了韁繩?一個常騎馬的人,怎會不知道,在馬背上突然松開韁繩是件極兇險的事嗎?”
“當時就被摔斷了脖子,咽了氣,并非溺水而死……”
卻不是被仇家所害——身上除了摔傷,并無其它可疑傷口。
也不是舊疾突發(fā),不然,官差也不會這樣大張旗鼓地查案,還傳了相關(guān)的村民一一問詢。案發(fā)后的那兩天,甚至有官差到了外婆家門口,傳了三個舅舅去問話。
莫非真像三舅母說的,尚公子撞上了“臟東西”——水鬼為了投胎重新作人,找他去作了替死鬼?不然怎么解釋,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在馬背上發(fā)了瘋?
黑甜一邊胡亂想著,一邊從橋頭走到橋尾,又從橋尾走到橋頭……路過的村民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斓街形缌?,日頭越來越烈。等黑甜回過神來,只發(fā)現(xiàn)周圍白花花的一片,已經(jīng)空無一人,忙跑到橋頭的大樹下躲避。
“好熱??!”黑甜用手背擦去額上的汗珠。雖說已過了重陽節(jié),秋燥已至,那幾日依舊暑熱未消。
好在大樹枝繁葉茂,濃蔭生涼,黑甜找了張石凳坐下,心情很快平靜下來。
“有棵大樹在這里真好,像把巨大無比的傘,遮住了這些石桌石凳。數(shù)條樹枝還長長地伸展出去,像只綠色手掌一般,遮住了近半的馬嘶橋!”黑甜心想,“難怪村民們出村或者回村的時候,都喜歡在此小憩?!?p> 她想起第一次來外婆家的時候,她問黃鶯兒:“阿娘,這是棵什么樹?!?p> 黃鶯兒說:“這是棵楓樹。阿娘小時候,就在這樹下和小伙伴們一起玩耍。它的歲數(shù)只怕比你外婆還要大許多!”
那時還沒有珍兒和寶兒,黃鶯兒對黑甜雖談不上喜愛,面上也還過得去。趕上心情好的時候,對女兒的發(fā)問,也會耐心地、溫聲軟語地解釋。
來的次數(shù)多了,黑甜發(fā)現(xiàn),這棵楓樹竟然會“變臉”呢。隨著時令變化,楓葉也變換著顏色。春季為淺綠色,開黃花,花香四溢;夏季為深綠色,滿樹滴翠;入秋后樹葉漸漸變成淺粉色,霜降后則變成深紅的顏色,妖嬈炫目。
每到深秋,楓樹還結(jié)出樹籽。成熟后隨風落地,她和表姊妹們便來樹底下?lián)鞓渥眩瑤Щ丶医唤o外婆炒得香香的當零嘴吃。
黑甜忍不住望向樹干,那樣粗壯,只怕三個大人手牽手也無法將它環(huán)抱起來。往下看只見樹根盤虬臥龍,曲折嶙峋——突然,她的目光被地上的一些斑斑點點的東西吸引住了。
這是——黑甜不禁又抬頭向上看去……突然她腦中靈光一閃,哦!原來,所謂找替身的“水鬼”、絕世高人的獨門暗器,竟在這里呢!
接下來的半日,黑甜一直神思恍惚。秋云非拉著她,嘮嘮叨叨地跟她說些蹴鞠場上的趣事,她也沒聽進去半個字。
夜深了,秋云和細雪在她邊睡得香甜,還均勻地打起鼾來。黑甜心神不寧,輾轉(zhuǎn)難眠,干脆坐起身來,略作整理后,躡手躡腳地出了門。
四處一片靜謐,辛苦了整日的村民們正在沉睡,黑甜鬼使神差地來到馬嘶橋邊。中午的發(fā)現(xiàn)讓她如鯁在喉。想找個人訴說,又不知該找誰。不說吧,憋在心里,又著實難受得緊。
突然,黑甜發(fā)現(xiàn)有一束火光在橋上閃動著,又有隱隱的悲泣聲傳來——莫非真如三舅母所言,河里有水鬼在作怪!這火,竟是傳說中的鬼火?想到這里,黑甜頓時嚇得心驚肉跳,毛骨悚然,轉(zhuǎn)身拔腿就逃。
只走了兩步,就有幾句話斷斷續(xù)續(xù)傳進耳朵里,在靜寂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輝兒,你在那邊過得還好嗎?可是缺少了什么……”
“鬼也會說話的么?”黑甜心想,“輝兒?怎么聽起來這般耳熟!”她滿腹狐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秦小娘的身子已經(jīng)見好,你不必擔心,我自會差人為她精心調(diào)養(yǎng)……蘇學士的‘七泉’,我已親自去靈泉山為你拓了來,這就燒給你,你且收下,在那邊慢慢賞鑒吧!”
果然又有一束火光騰地燃起。
“七泉?莫非是靈泉寺石壁上雕刻的,蘇學士所題的詩句?那他口中的‘輝兒’,莫非就是幾日前墜馬的尚家公子尚煜輝?”想到這里,黑甜心中的畏懼頓時消去了大半。
借著火光,她看清了橋上站著的那個人,竟是個從未見過的翩翩公子。雖說從未見過,再看時卻又似曾經(jīng)見過。
“……嫡出的煜華公子當時就在邊上,很多人都看到了,生得面如冠玉,唇紅齒白,目似朗星,鼻若懸膽,那叫一個超凡脫俗,風采卓然,男人看到他都挪不開眼睛,邁不開腿,更別說女兒家了,只怕三魂不見了七魄,從此目中再無其他男子!”
二舅舅的話似乎就在黑甜耳邊回響。雖然火光中難分膚色,但眉目清晰可辨,可以想見在日光下的風采卓然。再加上他勻稱頎長的身形,優(yōu)雅瀟灑的舉止言行——沒錯了,他一定就是尚煜輝的哥哥尚煜華!
“記得輝兒曾說,最愛蘇學士那句‘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為兄愚鈍,未經(jīng)離喪,不識哀音。只覺蘇學士素性豪邁,何故作小兒女之態(tài)以悼亡?時至今日方才醒悟?!?p> “然悔之晚已!斯人已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膘先A公子掩面而泣。
“去秋三五月,今秋還照梁。今春蘭蕙草,來春復吐芳。悲哉人道異,一謝永銷亡。簾屏既毀撤,帷席更施張。游塵掩虛座,孤帳覆空床。萬事無不盡,徒令存者傷……”
黑甜一字一句地聽著,雖不解其意,只覺他聲音哽咽,極盡悲涼,不禁想起自己的身世處境,又想到倘若自己死了,不知是否會有人如此祭奠……一時感同身受,愁腸百結(jié),簌簌落下淚來。
呤完詩句,煜華公子沉默片刻,忽然撥出所佩利劍,厲聲道:“你是誰?出來罷!”只見月光下劍鋒凌厲,一時萬物屏息,天地肅然!
黑甜大驚,四顧無人,又不能確定他指的是否就是自己,頓時懵然不知所措。
公子又道:“還看什么?說的就是你了!”
黑甜無法,只得從暗影處挪出,惶惑不安地來到煜華公子近旁。
煜華回頭,上下打量了黑甜一番,不禁大大松了口氣:“還道是個細作,竟是個村里的小丫頭!深更半夜跑到這野地來做什么?該不會是伺機來偷祭品吧!”聲音卻明顯柔和了下來。隨后只聽“刷”的一聲響,劍亦歸鞘。
“不是的,公子誤會了!”黑甜連連搖頭,心里卻想,二舅舅形容得不錯,這位公子果然生得清新俊逸,不同俗流。
“那你究竟為何在此鬼鬼崇崇?”煜華問道。
“我……睡不著,就想出來走走,不知不覺來到這里,可巧遇到公子——絕非有意為之!”
“自是碰巧撞見了,”煜華公子長嘆一聲,“不然,你又怎知今日是輝兒頭七!”
黑甜見他泫然欲泣,不禁心中怦怦如有小鹿亂撞,他連傷心的樣子都如此動人……好不容易平穩(wěn)了心緒,又鼓足勇氣,說:“請問公子口中的‘輝兒’,可是指數(shù)日前在此墜馬的尚家煜輝公子?”
煜華拭淚,點頭嘆道:“正應(yīng)了那句‘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連你一個小姑娘都已了解,看來這件事在附近已經(jīng)傳揚得人盡皆知?!?p> “那公子是……”
“我就是他哥哥,尚煜華!”
“果然是煜華公子,敢問煜輝公子的死因,可有結(jié)論?”
“查過多次了,都說死因并無可疑之處,定是輝兒突發(fā)了疾病,驚了馬,實屬意外。那日他騎馬跑在最前面,我跟在后頭看得真切,確非外力所致。輝兒的身體一直康健,但,如有隱疾也未可知……”
“現(xiàn)在官府已經(jīng)結(jié)案,輝兒被認定為意外墜馬導致身亡。前日父親已經(jīng)將他下葬。輝兒他……就算不是意外,而是其它原因所致,只怕也無力回天了?!?p> “哦!”黑甜欲言又止。
金璣紫
尚煜華:我的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