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在北宋詞人中，詞作水平極高而又不受待見的，那一定屬柳永了。在后世婉約詞人眼中，柳永是一個響當當?shù)拇笕宋?。他稱得上一派鼻祖，撐起了北宋文壇的半邊天，更是關(guān)漢卿口中一顆“蒸不爛、煮不熟、槌不扁、炒不爆，響當當”的銅豌豆。
一
曾幾何時，我一直不懂柳永那首《蝶戀花》的深意。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他不像晏殊那么心血來潮，充滿閑情逸致，隨手寫下一句“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試問：一個整天待在京師，又有錢又有權(quán)的宰相，他會無法寄信？會沒個私人郵遞員？這顯然是有些虛意，沒有多少真情味兒在里面。
而柳永這首詞就有些不同了。首先，他是一個窮人。當然，他最開始是一個富人。但是他和李白一樣，本著進京趕考的目的，在花柳繁華地——杭州滯留了六年。這幾年中，除了出入秦樓楚館，品美酒佳釀，擁佳人在側(cè)，就是寫寫詞了。他后來之所以能成為一代婉約詞的鼻祖，除了自身天賦強大之外，也與這幾年的訓(xùn)練離不開。
玩了幾年之后，柳三變開始想認真考取個功名了。也許是在某個寂靜柔和的夜晚，身旁的姑娘對柳七說道：“三變，三變，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該考取個功名了。你整天在我們堆里攪和有什么意思？！”柳七經(jīng)此一說，方才如夢初醒，下定決心高考。
但是高考并沒有想得那么簡單，高考從唐玄宗開元十三年開始增設(shè)了博學(xué)鴻詞科。到了宋代實行“重文輕武”，招生人數(shù)增加，難度卻并未下降。雖說后來歐陽修等人推行了考試改革，降低了考試難度，但和他們的前輩柳永柳三變一點兒也不沾邊。
柳永本來恃才傲物，仗著自己比別人天賦高，書也沒怎么讀，又因為沉溺了幾年紅樓會所，實力大不如前。一連兩次高考落榜。在第二次落榜之后，滿腹牢騷的柳三變寫下了一首詞：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佳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依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首詞最直接的結(jié)果就是導(dǎo)致了第三次的高考落榜。三年后，柳永再一次參加科舉考試，上了進士名單。真宗在預(yù)覽時問便問議定官：“這柳三變可是‘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那小子？”階下回“是”。真宗說：“既然如此，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說罷將柳永的名字勾去。就是這簡簡單單的一筆，將柳七的仕途徹底斷送。
于是他開始漫游各地，并取了個在后世響當當?shù)男旅M——“柳永”。
二
后生晏殊、宋祁、張先等人，毫無疑問都是在效仿柳永?？墒撬麄?nèi)鄙俣橇浚Х轮笥终境鰜碇肛?。而他們的指責，又帶動了社會多個群體對柳永的口誅筆伐。從當時的情況來看，時人無論上至帝王將相，達官貴人，文壇領(lǐng)袖，下至卑田乞兒、求學(xué)仕子、老弱婦孺，皆以柳永為恥。而這指責背后，卻是因為柳永喜歡談戀愛，又多寫了幾首艷詞。今天看來，這事情似乎顯得有些荒唐，但就當時來說，他卻成了愛情里面的先鋒人物！
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離情別緒。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花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時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晝夜樂》
柳永的詞，在士大夫讀來，最大的特點就是“淫”。有時是赤裸裸的白描，有時是精妙絕倫的比興，有時是簡單而深沉的抒情。此外，包括李清照在內(nèi)的女性詞人寫作都有一大特色，習(xí)慣于心理描寫。而像溫庭筠這樣的男性詞人一般著重于衣著打扮。柳永融入女性群體，拋開衣物，直接訴說女子的心理動態(tài)，這也是柳詞被女子深愛的原因之一。
這首詞慣寫相思，并無新奇，但其中有一名句：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倒讓我想起了柳永的另一句詞：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雖然同時表相思，但一個是過程表現(xiàn)，一個是結(jié)果。相思的結(jié)果只可能是日日相思，年年相思，相思終老！這也是愛上柳永的女人不可避免要承受的劫難。
因為仕途上的無望，柳永便開始了流浪！在此期間，他寫了不少自遣詞，這首《傳花枝》便是其中之一。
平生自負，風流才調(diào)?？趦豪?、道知張陳趙。唱新詞，改難令，總知顛倒。解刷扮，能嗽，表里都峭。每遇著、飲席歌筵，人人盡道?？上гS老了。
閻羅大伯曾教來，道人生、但不須煩惱。遇良辰，當美景，追歡買笑。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廝好。若限滿、鬼使來追，待倩個、掩通著到。
“平生自負，風流才調(diào)?！绷缹ψ约旱恼J識很明確。若非自負，他怎會寫出“便是仙禁春深，御爐香裊，臨軒親試。對天顏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边@種話來。這種詞一經(jīng)寫出，便在士大夫微信群里流傳，皇帝能不知道？而且一經(jīng)落榜，灌點黃湯，他就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实勰懿簧鷼?？當官的能看得起他？就連晏殊這樣喜歡提拔后進的熱心人士，也因為被他整得下不來臺而放棄了他。
晏殊問：“小伙子，你寫詞嗎？”柳永說：“詞這么高雅的東西，恐怕只有相公您才能寫。”柳永為什么這么說呢？可能是因為近來朝中一些大臣經(jīng)常對他的詞投來貶憎。晏殊一時氣憤，便說：“我雖然寫詞，也不如你，寫不出‘彩線慵拈伴伊坐’這樣的妙句?！绷赖菚r羞愧，悻然退出。后來據(jù)說秦觀效仿柳永寫了一句“銷魂當此際”，還被蘇軾責怪?？磥砦娜藗兞~評價的確不高。
三
柳永擅寫慢詞，北宋的詞人中光柳永就寫了八十七首，堪稱“慢詞大王”。他的部分詞中看起來提倡及時行樂，莫為功名富貴所擾，但就他整個人生旅途來看，一直在做官與歸隱之間周旋。而周旋的結(jié)果就是，他既無法像范仲淹那樣“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亦無法效仿陶淵明“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彼裕畛闪艘粋€窮得叮當響的“專業(yè)詞人”。
就音韻來看，詞中頗有一點元曲的味道。所以無怪乎后來著名作家關(guān)漢卿亦將柳永視為偶像。
心娘自小能歌舞。舉意動容皆濟楚。
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飛燕妒。
……
佳娘捧板花鈿簇。唱出新聲群艷伏。
……
蟲娘舉措皆溫潤。每到婆娑偏恃俊。
香檀敲緩玉纖遲，畫鼓聲催蓮步緊。
……
酥娘一搦腰肢裊?；匮┛M塵皆盡妙。
幾多狎客看無厭，一輩舞童功不到。
——《木蘭花》
這首長詩《木蘭花》是柳永為心娘、佳娘、蟲娘和酥娘四位歌妓而作的。木蘭花，又稱辛夷花?；ㄖx之后，方長出葉子。因樹高花盛，香遠益清，所以它的花語是高尚的人兒，圣潔的靈魂。
心娘是一朵美艷的木蘭花，自小能歌善舞，風度翩翩。尤其是她的美妙歌喉，一度鶯慚燕妒，深深地攝取了柳永的魂魄。而佳娘又是“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彼▓F錦簇，此起彼伏，擅翻新曲。而說起蟲娘，那更是柳七一生都放不下的人。她個頭雖小，卻百般柔蜜，又是個真性情。不會巧言令色，只愿單純守候。相比起來，酥娘卻是與之截然不同的性格。她風情萬種，極具女性之美。演繹的《回雪》《縈塵》，讓人欲罷不能。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雨霖鈴》
這首詞是柳永即將離開東京汴梁，與戀人長亭話別所寫。而讀起這首詞，我又不禁將它與謝玉英聯(lián)系在一起。那時柳永剛賜進士出身，覓得余杭縣宰這樣個小官，即刻走馬上任。在途經(jīng)江州時，遇上了一見鐘情的謝玉英。接著兩人山盟海誓。而在離別的時候，柳永說自己會回來找她的。誰知當他回來的時候，謝玉英又接客去了。柳永氣急敗壞，便在墻上題下一首詩：見說蘭臺宋玉，多才多藝善賦，試問朝朝暮暮，行云何處去？于是憤懣離去。后來謝玉英看了這詩，悔愧不已。當下變賣首飾，整理衣物，前去找尋柳永。兩人自此相依相伴。這首《雨霖鈴》，既是柳永的贈別之作，也可以看出他的愛情觀：相愛爭如不愛，有情還似無情！
愛情，對柳七來說，不僅是調(diào)味劑，已經(jīng)變成了生活必需品。因為只有在一次次的情感牽絆中，他才能使心中的苦楚得到傾訴。而對于那些戀人，他多情卻不濫情，深情更懼離情，這也許就是紅塵女子爭唱“不愿千黃金，愿得柳七心”的原因了吧？！
四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蝶戀花”這個詞牌名來源于南梁建文帝蕭綱，在他的詩《東飛伯勞歌》之一中，有這么一句：“翻階蛺蝶戀花情，容華飛燕相逢迎?！焙笕思慈≡娭小暗麘倩ā比譃樵~牌。蝶戀花，這本是一個自然規(guī)律，但如果用作詞派，卻帶有了一絲苦澀。試問，蝴蝶和花的壽命哪個長短呢？其實都是同樣的短?？删褪沁@短短的相伴，兩者之間竟產(chǎn)生了愛情。于是，蝴蝶愛上了花，花兒擁抱蝴蝶……當季節(jié)進入隆冬，這一切盡數(shù)消失。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痹~人傍晚登樓遠眺，免不了傷心惆悵?？墒菫楹芜€要一次次地自尋煩惱呢？像之前說的“遇良辰，當美景，追歡買笑?！辈皇峭脝?？可是柳永畢竟也是凡夫俗子，他和很多求仕學(xué)子一樣，終身無法跳出科舉這個泥沼。終生在做官與歸隱之間周旋。
而在這條漫長而苦澀的周旋之路上，柳永便向他的紅粉知己們傾訴人生的不幸，尋求一點兒快活。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比粽f是寫給官場上失意的自己，仿佛頗為俗膩，說是寫給那些鐘情于他的歌妓，卻一點兒也不違和。因為柳永就是這么一個人，為了女人，他什么都做得出。他不在意文人們對自己的看法，卻能為了一個歌妓題詞索句，輾轉(zhuǎn)反側(cè)。正因為有了“衣帶漸寬終不悔”，所以無論是蟲娘、心娘、佳娘，還是師師、玉英、元衣，都愿意為了這個男人而傾盡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