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壓境。

　　濃重的云霧下，是如同珠簾散落一般的瓢潑大雨。閃電劃破夜空，將天際劈開一道極為扭曲猙獰的裂痕。

　　直隸蘇州府嘉定縣，馮氏祖宅的祠堂里。族中老少或站或坐，絕大多數(shù)人的眼中都透著貪婪的光。

　　他們紛亂的爭吵，渾然不顧及門邊老仆懷中那個被嚇得哇哇大哭的嬰孩，和祠堂正中那具已經(jīng)涼透了的尸體。

　　隆隆的一陣雷聲過后，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頭兒慢悠悠的從椅子上站起來。待所有人的注意力慢慢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嘈雜的聲音漸小到無，他才輕咳一聲，面色凝重的開口。

　　“諸位！往年的這個時候，咱們嘉定，可絕不會有這么多的雨！不知諸位發(fā)現(xiàn)了沒有？打從這孩子生下來，就哭個沒完，臉上也沒個喜氣。他只要臉一陰，天就跟著陰。他只要放聲一哭，咱們嘉定縣就定然是雷聲轟響、暴雨傾盆。眼看著水漲如潮，就要泛濫成災(zāi)，不知多少百姓會因此遭殃！我早說過了！這是個災(zāi)星！偏就只有族長不信！這回好了！族長身體多好的一個人？百歲宴上三杯酒下肚，當場暴斃。我敢斷言，就是這小災(zāi)星克死的！”

　　他話音未落，周圍已經(jīng)響起了一片附和的聲音。

　　老頭兒捻著胡子，一臉的洋洋得意。

　　待過了片刻，老頭兒伸出雙手壓了壓，眾人鬧哄哄的聲音隨之又小了下去，他便提議，“依我看，值此亂世將盡、新朝鼎定之時，有如此災(zāi)星降世，絕對是想要擾亂我新朝江山穩(wěn)固，危害天下黎民蒼生的！即便我馮氏因戰(zhàn)亂人丁凋敝，只剩下這唯一的嫡脈唯一子孫，也不能因此而逆天庇護！不若早早除之，以——”

　　山羊胡子老頭兒說到這里，那孩子仿佛感應(yīng)到了什么似的，嚎哭的聲音驟然洪亮了一倍。

　　剎那間，只見頭頂一道亮得刺眼的電光劃過，緊隨其后的炸雷猛然間炸響。

　　恰好抬起一只手做刃狀卻還沒有來得及劈下去的老頭兒呆愣了片刻，身子突然毫無征兆的倒了下去。裸露在外面的皮膚，顯出暗紅色細枝一般的密密麻麻的紋路。

　　孩子的哭聲不知什么時候小了下來，許是哭累了，漸漸的安靜下來，只是臉上還掛著淺淺的淚痕。

　　祠堂里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兩具尸體并排躺在地中間，一個蒙著白布，另一個渾身的衣服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布料均是一片雷擊之后的焦黑。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抱著孩子一直沉默的站在門邊的老仆突然說:“不然，還是把小公子送到留光寺去吧？天降異象，不管吉兇，對馮家或許都不會是好事。若是兇兆，留光寺香火鼎盛，有佛光庇護，應(yīng)當可以渡化。若是吉兆，就更與佛門相得益彰，也不算辜負了天意。各位老爺、公子，你們覺得呢？”

　　不管這兩者之間是不是有所牽連，有山羊胡子的殷鑒不遠，這祠堂里面，是再也沒有人隨意說出要除掉這個孩子的話了。那么，老仆所提議的送走，就無疑成了最好的選擇！而送到佛門，那些整天吃齋念經(jīng)的和尚總不至于看著孩子死在門口吧？也算是給他一條活路！

　　至于留下？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沒有異象，族長一死，這孩子也絕留不得！

　　要知道，馮氏經(jīng)商多年，雖然沒有家財萬貫，但還算是殷實之家，頗有積蓄。但整個家族的財權(quán)都始終握在那個吝嗇族長的手中，以戰(zhàn)亂之時宜聚不宜散為由，不肯分下來分毫。

　　現(xiàn)在族長死了，他膝下無女，兒子也就這么一個。而且，有資格優(yōu)先爭奪族長之位的嫡系一脈的男丁，也只有這個剛滿百日的小娃娃。

　　那么，只要他不在馮家了，屋中的任何一個人就都有了公平競爭的權(quán)力！擋路的石子，理所當然還是踢開比較好！

　　…………

　　一夜暴雨過后，天依舊是烏沉沉的。

　　留光寺內(nèi)，晨鐘的余音剛剛消散，卻陡然間不知從何處傳來了隆隆的鼓聲。

　　那鼓點急促，仿若戰(zhàn)時催陣的旌鼓一般，讓人心中一震，卻又不禁被席卷而來的肅殺驚得陣陣膽寒。

　　住持道衍本在禪房打坐，聽到聲響連忙出來。下意識的抬頭觀天象，卻發(fā)現(xiàn)云層如同山巒疊嶂，讓人難以參詳。

　　道衍凝眉，暗自思索片刻。隨后，顧不得安撫眾僧人，獨自一人，腳步紛亂的朝著山門處疾行而去。

　　等到眾人從后面追趕上去的時候，卻就只見道衍立在山門外，懷中抱著一個沉睡著的嬰孩。

　　道衍順著嬰孩脖子上的五彩繩摸進襁褓，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長命鎖來。

　　眾僧人一見，頓時不禁暗自咋舌。

　　只見那長命鎖翠色欲滴，晶瑩透亮，一看就是價值不菲的上等美玉。

　　道衍卻對那長命鎖的材質(zhì)并不感興趣，只盯著上面刻著的字跡，輕聲念叨，“同輿二馬？難道這就是馮家那位令天降異象的小公子嘛？”

　　同輿，是嘉定馮家的堂號。

　　至于二馬就好理解了，馮字拆開，即為二馬。

　　據(jù)道衍所知，嘉定馮氏一族嫡系凋零，應(yīng)當是只剩下這一根獨苗了。如今被遺棄于此，或許也是順應(yīng)了‘合久必分’的天意。

　　回想起剛剛宛若戰(zhàn)鼓一般的聲音，道衍又把長命鎖妥當?shù)姆呕伛唏僦?，用手指輕輕戳了戳孩子的臉頰，低聲道:“天意如此，你就暫且住在佛門，與貧僧做個俗家弟子吧。詩經(jīng)曰：擊鼓其鏜。如此，你就叫馮鏜，好嗎？”

　　孩子被他戳弄得醒過來，烏溜溜的眼睛隨著道衍指尖的輕移靈活轉(zhuǎn)動。片刻后，突然咧開嘴，咯咯的笑出了聲。

　　一個僧人突然驚訝地喊道：“住持！您快看！天放晴了！”

　　道衍沒有抬頭看天，反而對著懷中的孩子露出一個暖暖的笑容，輕聲說：“喜歡這個名字？還是喜歡這里？小家伙，看看你給嘉定百姓帶來多大的麻煩？今后，可不準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