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黎安從醫(yī)院出來,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街上依舊有熙熙攘攘的熱鬧,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忙走在歸家途中。黎安臉上看起來有些疲憊,大概是前一晚寫作業(yè)又熬夜了,她隨意把衣服的帽子扣在頭上,鉆進夜色走到人海里。
黎安的奶奶這幾年身體一直不是很好,隔段時間就要到醫(yī)院進行檢查治療。黎安覺得奶奶生病之后,時間似乎有了模樣,她看到奶奶好像一下子就變老了許多,可她無能為力。
奶奶的病情具體是什么情況,黎安不太清楚,她的爸爸只告訴她并無大礙,需要慢慢調養(yǎng)治療,但她偶然聽到醫(yī)生和她爸爸在說“器官衰竭”之類的詞匯。
回去這兩三年,黎安的時間除了在學校就是在醫(yī)院,每個星期還是固定去上繪畫的課程,不知不覺間她已經(jīng)讀高二了。
自從回去以后,黎安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陪著奶奶去醫(yī)院,因此她也看到了許多,本不屬于她那個年紀的生老病死和人情冷暖。
人們常說,醫(yī)院是最能檢驗人性的地方,在那里能見到的人生千姿百態(tài)。世人在疾病和死亡面前,不得不揭下或卑微或高傲的面孔,毫無保留地體會著生活的世態(tài)炎涼。
她的奶奶每次進醫(yī)院大概都要住一個星期,因為有護工照顧,家里人只是每天會去醫(yī)院探望。黎安今天放學比較早,所以在醫(yī)院待了很久,和奶奶吃過晚飯后,她的奶奶就讓她趕緊回家。
從醫(yī)院到家里的距離不是很遠,所以黎安跟她的爸爸說不用接她,她不緊不慢地走著,好一會兒才走到家。
黎安走到門口,家里的門虛掩著,透過門縫她看到她的爸爸蘇崇明靠在沙發(fā)上,眼睛半閉著。突然手機響了一聲,蘇崇明拿起來看了一會兒,長嘆了一口氣又放下,重新靠著沙發(fā),用手指不斷揉著自己的鼻梁上方,看起來很累的樣子。
黎安剛想推開門進去,她的妹妹楠楠突然跑到蘇崇明面前,鬼馬精靈般笑得一臉天真無邪。
楠楠挽著蘇崇明的手靠在他肩膀,撒嬌著開口:“爸爸,你怎么回來得這么晚,我都等你好久了?!?p> 蘇崇明看到楠楠,緊皺的眉頭漸漸舒緩開了,他寵溺地摸了摸楠楠的頭:“你等我干什么啊。”
“你女兒,這次學校的作文比賽得了第一名,一直念叨著等你回來告訴你呢?!遍膵寢寳罨軑苟诉^一杯牛奶,示意一身酒氣的蘇崇明喝下去。
蘇崇明一口氣喝完手里的牛奶,臉上笑意更濃:“我們楠楠那么厲害啊,說吧想要什么獎勵,爸爸都答應你。”
楠楠手指抵在下巴做思考狀:“嗯……這個我可得好好想想了,爸爸真的什么都可以答應我嗎?”
蘇崇明伸出雙手捏了捏楠楠的臉頰:“當然了,但也得在爸爸的能力范圍之內(nèi),你要天上的月亮,我可摘不下來啊?!闭f完他們都呵呵笑了起來。
黎安站在門口,看著里面其樂融融的三個人,沒有太多感觸,因為這樣的畫面,這么多年對她來說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她猶豫了會兒,還是沒有推門進去,她轉過身走出大門口,又在街上走了很久才回家。
黎安自從回去之后,很少叫楠楠的媽媽,偶爾有事也是稱呼她為嵐姨。楊卉嵐一開始會刻意地親近黎安,但黎安總是顯得疏遠,慢慢地她也就放棄了,所以這么多年兩個人的關系一直都是不冷不熱的。
天氣越來越冷,期末考試剛結束,貝雪就興奮地給黎安打電話,說她那里估計快要下雪了。從高二開始,寒假學校安排了補課,所以今年的假期時間不是很長,為此貝雪一直在向黎安碎碎念地抱怨。
黎安和貝雪兩個人學的都是理科,高二文理分科的時候,貝雪的家人建議貝雪學文科。貝雪考慮了一段時間,還是拿不定主意,于是她打了電話給黎安。黎安建議她選自己喜歡的,當貝雪知道黎安選的是理科時,貝雪也決定學理科,因為她們約定好要上同一所大學。
過年的時候,貝雪打電話給黎安拜年,電話里的黎安聽起來心情不錯,于是她們那天多聊了一會兒。她們正打算掛電話的時候,黎安的奶奶走到她旁邊,得知電話那頭是貝雪,就說要和貝雪的奶奶說話。
黎安把電話掛斷又重新?lián)芰诉^去,黎安的奶奶拿過電話,兩個老人家喋喋不休地聊了許久。其實無非是說一些家長里短的事情,可是黎安看著奶奶坐在院子里,偶爾還抹抹眼角的淚,而電話另一邊,貝雪的奶奶也是熱淚盈眶。
在黎安的印象中,那個新年應該是她回去之后最開心的一次了。過年前黎安的奶奶從醫(yī)院回到了家,跟以往相比身體好像一下子好了很多,黎安和她的家人看了自然十分高興。
過年前幾天,家里的阿姨李嫂回家了,黎安的爸爸本來提議一家人去外面過年,但黎安的奶奶執(zhí)意要在家里過,所以也就依了她。
過年那天,黎安的奶奶看起來很是欣喜,一大早就開始忙碌。自從生病之后許久不下廚的方奶奶,在黎安和楠楠的幫助下,做出了一頓豐盛的年夜飯。
年后沒多久就開學了,黎安回到學校,覺得日子還是像以前一樣平淡無奇,每天學校家里固定兩點一線,過著那個年紀既乏味又精彩的生活。
但是這樣的平靜沒有持續(xù)太久,在夏天剛剛要來臨的時候,黎安的奶奶再一次進了醫(yī)院。這么多年,黎安的奶奶總是往返于病榻,但這次在醫(yī)院住了更長的時間,黎安隱約感覺到奶奶的病情似乎嚴重了一些。
黎安還是每天放學后就往醫(yī)院跑,她的奶奶擔心影響她的學習,叫她不要每天去醫(yī)院,黎安嘴上答應著可還是總去。甚至后來黎安干脆把作業(yè)帶到醫(yī)院寫,有時候太晚了就住在醫(yī)院里。
雖然上高二了,但黎安的成績一直很穩(wěn)定,倒也沒有太大的影響。有時候她不上晚自習直接去醫(yī)院陪她奶奶,老師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提醒她自己要注意調整好時間。
那天是周六,黎安和往常一樣,學校里補完課就去醫(yī)院看她奶奶。她在醫(yī)院寫完作業(yè)已經(jīng)晚上十點多了,病房里的另一位病人剛好出院空出了床位,于是黎安洗漱過后就住在病房里。
平時的時候,黎安的奶奶看黎安學習很辛苦,總是讓黎安寫完作業(yè)就趕緊睡覺。那天她看黎安坐在床上看書,就和黎安聊起了天來。
黎安的奶奶關切地詢問黎安在學校的事情,問她和老師,同學的關系,黎安如實告訴奶奶一切都好。問到學習情況,黎安跟她奶奶說,她的成績一直很穩(wěn)定,雖然經(jīng)常來醫(yī)院,但是學習沒有受到什么影響,讓她放寬心。黎安的奶奶聽了連連點頭,表示欣慰。
除了這些,黎安的奶奶還突然和她說起許多以前的事情,甚至還回憶起黎安小時候。黎安聽著奶奶跟她絮叨著,一樁樁一件件小事都說得很詳細,仿佛在交代什么似的。黎安有點疑惑,但還是耐心地傾聽并應允著。
說了很久之后,黎安的奶奶突然笑著問黎安:“安安,奶奶說了這么多,你不會嫌奶奶啰嗦吧?!?p> 黎安把手里的書放下,微笑著看向她奶奶:“怎么會呢奶奶,我喜歡聽你說話,等你的病好了,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我都聽著。”
黎安的奶奶嘆了一口氣:“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能看到我的安安長大成人,奶奶已經(jīng)很知足了?!?p> 黎安的奶奶還想接著說下去,黎安打斷她的話:“奶奶,你怎么又說這些喪氣的話了,你得把身體養(yǎng)好,你還得看著我考上大學,這不是你一直以來的心愿嗎?!?p> 以前黎安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奶奶總是笑呵呵地跟她說:“是啊,我就盼著這一天呢。”
但是這次黎安的奶奶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我的安安我最了解了,不管什么時候啊,都是最優(yōu)秀的。無論奶奶以后在不在你的身邊,奶奶都相信你可以?!闭f這話的時候,黎安的奶奶望著黎安,滿眼都是慈愛和疼惜。
“奶奶,你今天是怎么了,突然說這么多奇怪的話。”黎安有些不解。
黎安的奶奶沒有回答,盯著黎安看了好一會兒,看得眼眶都有些濕潤了,突然轉過身跟黎安說道:“好了安安,睡覺了,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闭f罷自己先躺了下去。
黎安看著奶奶的背影發(fā)了會兒呆,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但困意使她沒有多想,收拾好東西也就關燈睡覺了。
三天后,黎安的奶奶離開了這個世界。
夢溪石說:“未來之所以是未來,是因為它永遠充滿未知的可能性?!?p> 人生的未知,就像不知道蝴蝶飛不過滄海,不知道巖石下的花何時開放,不知道一場生命什么時候就落下了帷幕。人們無法知曉,等待著我們的明天,到底是驚喜還是意外。
米蘭昆德拉曾說:這是一個流行離別的世界,但我們都不擅長告別。
離別的漫漫長路,山不言,水不語,只把歲月化作風,只把時光化成歌。但是世間所謂最好的別離,應該用什么樣的方式說再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