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被鎖在一個又一個狹小的空間里,非常熱鬧,從不交流。
小光環(huán)視地鐵上的人,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
他們的眼珠子,被鎖定在一塊又一塊光鮮油亮的屏幕上。
——上滑是惡搞段子,下滑是美女主播。
——左滑是不喜歡,右滑是喜歡。
——雙擊,也是喜歡。
眼里放著光,嘴邊呼著熱氣。
活似一頭頭獸類,一磅磅會呼吸的肉。
他轉(zhuǎn)頭,看向車窗外,遠(yuǎn)方流云那繾綣綿長的呼吸,如同一尾剛在砧板上被鈍刀拍了腦袋的魚,微微掀動的腮。
其實,小光從不在地鐵上玩手機(jī)。
他甚至幾乎不用手機(jī),除非是必要的交流。
他身邊的人都以為,他討厭這些東西,不為世俗所裹挾。
他的同事一直覺得,他與四周格格不入。
嗯哼。
也沒錯啦。
不過,真相是:生理原因。
因為他是“重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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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常人看手機(jī),因為屏幕的分辨率過高,看久了也常常覺得疲累。
小光更甚。
“重瞳”接觸到高分辨率的屏幕,眼中的景象,更像是開了萬花筒一般。
鶯歌燕舞,百花繚亂。
你能想象嗎?
小光閉上眼睛,試圖擺脫這種精神與視覺的雙重污染。
他寧愿一直用著一些古早的電子設(shè)備。
早該扔掉的那些,連壞了都找不到人修理。
但眼睛接觸到磨砂質(zhì)感的熒屏,至少不會那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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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光的母親一直咒罵他,狠厲的言辭,像極了惡冬里那些刀片一樣的風(fēng)。
一刀——
一刀——
一刀——
遍體鱗傷,小光卻也習(xí)以為常了。
咒他,罵他,打他,因為他“重瞳”。
“重瞳”不是吉相嗎?
在小光的母親看來,不是。
這個女人始終相信,小光之所以會在一個眼球上長出一大一小兩顆瞳孔,是因為他在娘胎里,吃掉了他的雙胞胎弟弟。
“醫(yī)生,我之前檢查的時候一直是雙胞胎,兩個心臟,四顆眼睛,怎么生出來了只有一個孩子呢?另一個去哪兒了呢?”年輕的女人在醫(yī)院里追著醫(yī)生,因為剛剛生產(chǎn)完畢,體質(zhì)非常虛弱,趕了兩步,便直接跪倒在地上。
醫(yī)生嘆了口氣,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趕忙喊來女人的家人將她攙回床上。
“另一個去哪兒了呢?另一個去哪兒了呢?”
女人的執(zhí)念如恣肆生長的藤蔓,糾纏著她的靈魂。
她幾乎瘋了一個月,奔走在醫(yī)院走廊上,抓著人便問。
她瘋狂地吶喊、求索,看著成雙成對的東西,便要去摔掉一個。
她甚至,想動手挖掉值班小護(hù)士的一顆眼珠子。
因為它們成雙成對。
站在鏡子前,她甚至?xí)鋈话l(fā)飆,赤手空拳砸向鏡子,直到把鏡子搗爛,滿手血淋淋。
因為她與鏡子里的她自己,也是成雙成對。
“另一個去哪兒了呢?”
“為什么它們便有成雙成對,我便沒有呢?”
“另一個究竟去哪兒了呢?”
她甚至,沒有去看過這個剛剛生下來的寶寶一眼。
一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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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身體,也不知道為何要承受母親的憤怒與怨恨。
像一顆蝦子蜷在角落里。
啊哈。
今天的車怎么開了這么久,還不到站呢?
小光低頭看了一下手表。
沒事,來得及。
今天也是不會遲到的一天。
看似完整的世界,實際上正在被一塊又一塊黑鏡垂直分割。
靜悄悄的冰面,正準(zhǔn)備炸開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