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要徹底燒毀一個親密的人生前所穿過的衣服?撇開風(fēng)俗不說,是為了防止睹物思情么?是覺得不吉利么?還是為了借焚燒寄托對死者的祝愿?盡管人們常說“身外無物”,但我們對一個人的記憶畢竟是囊括了他和他生活有關(guān)的一切實(shí)物的,一件花格子純棉襯衫也好,一雙低幫牛皮鞋子也好,一支吉利威鋒剃須刀也好,一輛豐田卡羅拉也好……除非他是你有著切膚之親的伴侶,否則饒是身外之物越具體,記憶反而越發(fā)真切。
是啊,對于那些歷歷在目的記憶,真的必須要抹去么?如果答案是確定,那么一把火就真能燒干凈么?
殷紅的火光照亮人們的臉龐,那里沒有感傷,沒有痛苦,沒有任何哭過的跡象,甚至沒有什么稱得上表情的東西。
我再一次想起笙承君,想起他在機(jī)場和我說過的話。
美琳失去了第一個孩子,醒來的時候,她的眼神里“沒有希望,沒有思想,沒有絕望,沒有任何稱得上表情的東西,整個人似乎都被什么掏空了”……盡管一時很難說清楚,但我仿佛明白了笙承君為何突然不顧一切地要起身尋找美琳。
那毫無表情的臉龐讓他中了魔,哪怕死,他也要找到背后的答案。
雨又開始毫無征兆地下了起來,路上原本漸多的行人很快銷聲匿跡,只留我一個獨(dú)自前行。淺色的休閑褲早已臟得不成樣子,濕透的鞋子也無異于從水坑淌過。為了化解行路的疲憊和無聊,我時而漫無邊際地胡亂想著事體,時而哼著應(yīng)景的歌——劉德華《冰雨》、德永英明《Rainy Blue》、陳奕迅《最佳損友》、坂本九《昂首向前走》、蘇永康《如果這是我愛你最好的距離》、Bee Gees《Stayin Alive》……確切地說,我發(fā)現(xiàn)所有旋律夠好的歌都適宜在眼下的情況哼唱——落魄地行走于江南的夏夜。
十點(diǎn)一刻,終于走至良渚社區(qū)附近。熟悉的街道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垃圾桶和廢舊的飲料瓶肆意漂流,路邊停著幾輛來不及撤離的汽車。
我撥了妻的電話,等待的時間里,我環(huán)顧四周,尋找能夠落腳的道路,最后只發(fā)現(xiàn)唯有一條通往貓尾酒店方向的健身步道尚可前行。
電話通了,我問道:“喂!IKA睡了?”
“睡了?!逼迚旱土寺曇粽f:“你到哪了?”
“已經(jīng)走到社區(qū)的外圍,貓尾酒店附近?!?p> “那倒也快,再有十五分鐘就到家了,加油!”
“呃……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可能回不了家了……”
“回不了家?什么意思?”
“凡是通往家門的道路全被水淹了,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p> “……真是服了,竟然還有這種事!”妻在那頭有些氣急敗壞,但又生怕吵醒了IKA?!澳悄愦蛩阍趺崔k?”
“眼下只有兩種辦法:一是摸到酒店看看是否有房間先住下,明天再回來;二是兩眼一抹黑,趟水前進(jìn),哪怕游泳也游回來……”
“得了吧!”妻掐斷了我的話:“還游泳呢,老實(shí)地去酒店開房吧!”
我嘿嘿一笑,邁開前往貓尾的步子。
妻繼續(xù)用壓低了的聲音埋怨:“真是愁人!好好的周末,萬沒想到能被一場大雨攪成這樣!”
“不是攪和,簡直是在折騰人?!?p> 我一邊忿忿地糾正,一邊回想這一天的遭遇,發(fā)生的事情遠(yuǎn)超我的想象。
“唉,明天上班了,我還得早起去趕車?!?p> “還得去總部?”
“是啊,盡管沒多少人再愿意去了?!?p> “孩子呢?怎么辦?”
“帶走唄,還能怎么辦,明天你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p> 通話間,我走進(jìn)貓尾酒店。前臺迅速查閱了系統(tǒng),所幸仍有空房。
辦理完入住手續(xù),值夜班的服務(wù)員帶我去房間,那是一間舒適的、墻壁飾有神人獸面紋的單人標(biāo)準(zhǔn)間。
“倘若水退得順利,我一大早就能到家。”
“倘若吧,順利的話,我們還能見上一面。話說回來,我們大老遠(yuǎn)趕回來,本來就是想讓你開心來著。”
進(jìn)了客房,服務(wù)員為我點(diǎn)亮廊燈和電視燈,囑咐完必要的一次性物品后,帶上門退身而去。我走到窗邊,看著黢黑的夜幕說:“看樣子沒準(zhǔn)還會再來一陣雨,云、星星、月亮……這些東西天上一個也沒有?!?p> “怎么會?”妻詫異地說:“你確定嗎?我這邊看窗外,可是高高掛著一輪明月呢!”
“是嗎?”
我打開窗子,探出腦袋張望。高大而連綿不絕的水杉林擋住了大部分視線,黛藍(lán)色的天空確實(shí)空無一物。
“也許是房間挨著森林的緣故,什么也看不見。”
我再次左顧右盼地確認(rèn)一番,趕在蚊子飛進(jìn)屋前鎖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