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別惹我

　　貨幣的本質(zhì)是信用，終明朝一世，也沒把這個搞明白。

　　中國古代貴金屬一直短缺，以白銀為主貨幣的時代，是在隆慶開關之后，西班牙白銀大量涌入。

　　然而此正德年間，離隆慶還隔著40多年的嘉靖。此時哥倫布剛發(fā)現(xiàn)新大陸，達伽馬剛完成對印度洋的控制，麥哲倫還在忙著收拾阿三，太平洋航線還沒開通。

　　鑒于金銀銅資源都相當匱乏，明中期以前，一直禁止白銀流通。明初朱元璋搞了寶鈔，官吏工資，大部分以糧食結算，輔以少量寶鈔。

　　可到了朱棣遷都北平，南糧北調(diào)，而運河一到冬天就結冰斷航。調(diào)來的糧食既要保證京師百萬人口，還要支持百萬長城邊軍。因此為了官吏的工資，明朝皇帝想出了許多爛招，而永樂竟然用鄭和帶回來的胡椒當工資發(fā)，寶鈔更是濫發(fā)無度。

　　到如今正德年間，寶鈔幾乎等同于擦屁股紙了，市場拒絕使用。

　　范進是冤大頭，他有所反擊也屬正常，胡排本來也不指望他幫忙。可臨行前塞了一摞寶鈔，父子倆的心情也超級郁悶，幾乎一路無話。

　　如今胡梅的位子穩(wěn)如泰山，家里的關系算是穩(wěn)定了，但胡家不能就此去靠范家。

　　要有飯吃，得有工作。

　　胡屠夫快六十了，思想也已經(jīng)僵化，改行是不可能了。

　　然而在正德詔令之下復業(y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眼下秋闈在即，劉瑾不使絆子，范進鐵定主考官，魯昀、齊操等等紈绔都會參加，所以布政使魯有智等等，這幾天不會來搗亂了。

　　但上面不搗亂，不代表下面老實，畢竟殺豬賣肉的，印象向來不好。

　　不管是哪路神仙，胡排只有一個原則：別惹我。

　　父子倆出了城門，忽然虎嘯之聲暴起：“嗷吼，嗷吼……”

　　胡排渾身一激靈，一把抽了殺豬刀。

　　濟南竟然有老虎，明朝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也太好了吧！

　　胡屠夫見他緊張，笑了：“黑虎泉。”

　　“黑虎泉？”

　　胡排一愣。

　　隨即他想起前世來過濟南，的確有個黑虎泉，好像快干了。

　　早上怕暴露，胡梅帶他走的是小路，晚上回家，胡屠夫帶他走的是大路。

　　黑虎泉慢慢近了，巨大的黑色巖壁猶如艦艇一般，泉眼就像護衛(wèi)釣魚島的水炮，飛激兩丈多遠，嗷、吼、嗷、吼之聲，極有節(jié)奏。

　　NM，這明朝的黑虎泉，叫聲比前世實在多了！

　　胡排虛驚一場，收了殺豬刀。

　　明朝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前世沒法比。

　　黑虎泉泉池周圍，到處都是汩汩而冒的小泉眼，水霧彌漫，猶如仙境一般。

　　這里因為有座黑虎廟，據(jù)說是歷城的守護神，信男信女特別多，由此成為南城門口最大的市場，即便到了晚上，人群也是熙熙攘攘。

　　白員外的基業(yè)就在這黑虎泉市場，人稱黑虎白銀燦，靠著布政司魯有智的支持，壟斷了濟南生豬市場。

　　因為正德下了諱豬的詔令，魯有智不敢明目張膽，城內(nèi)監(jiān)管較嚴，白員外不得不將殺豬作坊轉到了這里。

　　前世二師兄行情飆升，明朝也飆升，都讓我胡子涵給趕上了，真TM邪了門了！

　　胡排暗嘆不已。

　　此時暮靄之下，屠宰場熱浪滾滾，豬嚎聲不絕于耳。

　　胡屠夫聽到豬嚎叫聲，忍不住向前湊了湊。

　　幾個以前胡家的幫手，紛紛給他打招呼。

　　胡屠夫的笑容很難看，不斷機械式地拱手。

　　看到白員外有條不紊的屠宰作坊，胡排忽然想起，生豬供應鏈中，屠宰屬于上游產(chǎn)業(yè)，需要大量資金投入。

　　可目前胡家偏偏就缺錢，胡家被抄家，胡排知道，這白員外一定是幫兇。

　　NM，果然不是冤家不碰頭，咱們走著瞧！

　　胡排沖屠宰作坊吐了一口唾沫。

　　昨日順了魯忠五兩銀子，在這正德年間不算少，即便二師兄行情飆升，買一頭應該不成問題。

　　熱浪滾滾如霧，這幫人看不清胡排的臉，但看身形就知道是胡屠夫的傻兒子。

　　“吆嗨，那不是胡大公子嗎？”

　　“哎呀，胡大公子，過幾日秋闈穩(wěn)了?！?p>　　“恭喜胡大公子，考個解元回家，胡屠夫臉上有光?！薄?p>　　一群狗一樣的東西，永遠做下人的料，明日敢來找事，看我怎么收拾你們！

　　胡排心里暗罵。

　　墻倒眾人推，昔日胡屠夫的小弟，都跟了白員外。

　　胡排不想聽他們幸災樂禍的笑聲，上前一把拉了胡屠夫：“爹，咱們走?！?p>　　可胡屠夫望著殺豬場景，被勾引了濃濃的職業(yè)感覺，不自覺地技癢，下意識地搓了搓手，躍躍欲試。

　　“明日咱家開張，快走吧?！?p>　　“開張？”

　　“他們能殺，憑什么咱家不能殺？”

　　“他們有布政司撐腰，咱們……”

　　“咱家自己撐腰，明日誰來搗亂，看我不剁他?！?p>　　“哎呀，阿排，你別再瞎搗亂，咱家在山東是外來，今日看你把文曲星給……”

　　“你要誰養(yǎng)老？”

　　胡屠夫一下子就住了嘴。

　　他這思想，胡排相當?shù)牡疤邸?p>　　但這是明朝的親爹，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不想提范家，但首先要寬慰老爹的心：“老姐夫人位子穩(wěn)了，怕什么？”

　　今日這一鬧，再給范進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再胡來。誰再敢找胡屠夫的麻煩，胡梅會善罷甘休？

　　好歹也是自己養(yǎng)的女兒，胡屠夫心情一下子就舒服了許多。

　　什么時候都要有人！

　　胡排搖了搖：“娘在家等急了?！?p>　　胡屠夫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哎對，回家，回家。”

　　胡家娘子在家提心吊膽，見爺倆安然無恙地回來了，遂安了心。

　　不過她想起范進是文曲星下凡，胡梅要遵守婦道，頓時又擔心起來：“阿排，萬一那癡線把你姐休了怎么辦？”

　　胡排大眼一瞪：“他敢？”

　　“他是男人，又是文曲星，為什么不敢？”

　　“這你得先問問胡適之？”

　　“胡……胡適之？”

　　胡排摸了摸腦殼，一陣郁悶。

　　胡屠夫殺了一輩子豬，還是有閱歷的：“那廢柴嘴是狼崽子，膽子卻是老鼠他爹，放心好了?！?p>　　胡家娘子想想也是，胡梅打小就幫著殺豬，真要把狠勁拿出來，從未下過田的范進，不可能不怕。

　　這么一來，胡梅夫人位子就穩(wěn)了，胡家娘子一下子又高興了，伸手要崩腦瓜：“頂你個肺，凈拿餿主意欺負你姐?！?p>　　胡家娘子手勁不小，這下胡排相當機靈，一閃身躲開了。

　　她急忙去了廚房，搬出了晚餐，推給胡排一碗青菜另加一個炕餅。

　　這個炕餅還是昨日丁家娘子送的，胡排抬眼一掃，兩口子都在吃青菜。

　　難道像前世一樣，吃過牛肉吃蔬菜消消食？

　　辣椒，西紅柿，土豆等等南美豐富的食材，在明末才開始陸續(xù)傳入中國。

　　正德年間的食材相當傳統(tǒng)，胡子涵無法想象，他低頭一看碗里的青菜，竟然像是田地里的馬齒莧。

　　前世胡子涵姥爺家是鄉(xiāng)下，他知道馬齒莧是野菜，也吃過蒸的。不過那有面粉糊糊，也有小磨香油，相當可口。

　　可是這明朝水煮的野菜，就像嚼了一口破棉絮，滿滿的草味，不是一般的難吃。

　　難道沒有農(nóng)藥和化肥，馬齒莧就應該是這味？

　　想起胡家被抄家，他立即打消了這一念頭。

　　家里斷糧半月了，丁家不能一直接濟。昨日丁家娘子送的食物，此時就剩胡排手里的一張餅。

　　雖然爺倆在范府吃過酒席，但回到家里看爹娘吃野菜，胡排受不了。

　　胡排抬眼看著胡屠夫：“昨日那五兩銀子哪里去了？”

　　“你娘給你買書了?！?p>　　“買書？”

　　胡排差點氣暈了過去。

　　昨日剛拿《論語》擦屁股，今日的空缺竟然被兩口子給補上了！

　　人活著，錢卻沒了，悲哀不？

　　“你們腦袋被驢……”

　　胡排想起前世那個得國際大獎的河南小伙，想起他那地主父母要飯供他讀書，立即就住了嘴。

　　殺豬賣肉的，胡屠夫識不了幾個字，胡家娘子大字不識一個，能有這見識，不錯了。

　　哎，本來要復業(yè)，你們卻要我之乎者也，按你們的路子，我胡子涵那一世，豈不是白活了？

　　他深呼吸，調(diào)整心態(tài)：“書在哪里？”

　　“我去拿。”胡家娘子以為胡排要念書，急忙放下黑陶碗去拿書。

　　以前胡排傻了吧唧的，可被范進學院教育半年，回來連續(xù)擺了范進兩道，胡屠夫臉上笑容可掬：“阿排，還是讀書好，你看你姐夫，以前他……”

　　胡排一瞪眼，胡屠夫立即住了嘴。

　　很快胡家娘子連書筐一塊提來了，筐里只有四本書，大學，中庸，論語，孟子。

　　胡排相當吃驚：“就這四本破書要五兩銀子？”

　　“嗯嗯嗯，書店老板是這么說的?！?p>　　胡家娘子急忙咽了一口野菜，“他還說老祖宗說了，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他說你讀了這書就能中舉，還能娶上顏如玉，他說那是山東第一美女，觀音菩薩保佑的，一年之后我就能抱上孫子……”

　　胡排血壓急劇攀升，頭昏目眩。

　　“哎呀，阿排你怎么了？”

　　兩口子皆嚇了一大跳，急忙放下碗筷，扶住即將翻倒的胡排。

　　想起前世那個得國際大獎的河南小伙，作為地主的父母兩口子要飯供他讀書，胡排很快就又回過神來。

　　西班牙銀元還沒來，正德年間，五兩銀子差不多農(nóng)民種地兩年的收入。胡屠夫兩口子殺一頭豬，也就掙一錢銀子左右。當年范家借錢養(yǎng)老娘，胡屠夫說什么都不肯借。要不是供兒子讀書，他們不可能這么大方。

　　他們都接近花甲之年，思想早已固化，胡子涵總拿前世的觀念要求他們，顯然不現(xiàn)實。

　　可是被人家給忽悠了，還興高采烈，明朝也有賣拐那一出？

　　胡排連續(xù)深呼吸，竭力平復心態(tài)：“這書哪里買的？”

　　“杏壇書店?！?p>　　“那靠近杏壇書院，里面的學士都到那里買書?！?p>　　“嗯嗯嗯，那是濟南府最大的書店，據(jù)說南北直隸的讀書人，也去那里……”

　　兩口子嘮嘮叨叨，胡排不耐煩，但不想攪了這對明朝爹娘的興致。

　　兩口子你一言我一語，憧憬兒子中舉、娶山東第一美女顏如玉，憧憬自己抱孫子，擁有一眼望不到邊的田產(chǎn)，數(shù)不盡的金銀財寶，綾羅綢緞等等，全然沒有察覺，胡排已經(jīng)將餅分成兩半，塞在了他們手里。

　　他咽了一口破棉絮一般的馬齒莧：狗惹的杏壇書店，明日不收拾你們，我TM枉為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