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叫身畔的浣月:“快去告訴公主,皇上來了!”
浣月趕緊向亭子尋去,太宗聽出這首曲子是《湘江曲》,哀婉悲涼,登時想起安成的親生母親來,低聲道:“我們過去,這丫頭怕是還跟朕生氣呢?”
德妃本就午睡剛醒,只知安成在園中,也不知安成怎么突然變得這般情緒低落,時辰匆忙,只顧得上禮儀裝扮,因此此刻聽了琴聲才讓浣月前去讓公主來見禮,也是想要提前知會安成不可再惹父皇生氣的意思,卻著太宗阻止,德妃面色微變,這對父女,要慪氣到幾時啊,一面一同行走,一面小聲回應(yīng)太宗:“她不敢。”又吩咐婢女含翠思煙趕緊沏茶備糕點拿到亭中來,太宗暗暗點頭,所見已只在愛女身上,見安成彈到斷腸處,眉黛漸低遠,心道,這丫頭,琴聲起得好突兀,定是還在生氣,傲雪站在旁邊,見皇上和德妃前來,趕緊跪下行禮。
德妃不知安成要做什么,知安成這悶氣生得也太久,恐惹太宗厭煩,覺得不妥,正要聲張,安成聽到聲音卻已轉(zhuǎn)過頭來,驚喜地放下古箏走到皇上身邊:“父皇來了!”
太宗只笑不言語,安成行了禮后,三人坐下,貢果瓊漿蜜腺早已擺了上去,太宗捏捏安成的臉蛋:“還跟父皇生氣呢?”
安成覺得疼但撅嘴答道:“兒臣不敢,父皇把安成拿去喂魚都沒意見。”
太宗與德妃相視一笑,德妃佯裝嚴(yán)肅,道:“孩兒盡是胡說,上次魚亭之事本就是你頑劣冒失,怎可賴你父皇要拿你喂魚?!?p> 安成悶聲不樂,小聲道:“母妃好生偏心,幫著父皇說話?!?p> 德妃道:“是你不對呢,還是母妃偏心,越來越?jīng)]個樣子。”
安成靜默聆聽母妃教誨,不敢言語,眼內(nèi)卻好生傷感,低著頭一副受訓(xùn)的模樣讓太宗好生心疼。
太宗便溫言道:“她還病著,愛妃就別說她了?!?p> 安成聞言變臉大喜,知道父皇顯然已經(jīng)沒有生氣,高興地跑到太宗身后勾住太宗脖子,撒嬌道:“父皇不生女兒氣了嗎,這么久都不來看我,只要父皇不要不理安成,安成的病自然就好啦!”
太宗被安成弄得后腦勺癢,只笑道:“好好好,父皇這不是來看你了嗎?!?p> 安成等太宗喝完一杯茶,便又坐桌旁不言語了,只托腮作沉思狀。
太宗與德妃相視一笑:“又要怎么樣,朕的寶貝女兒,看來父皇不生氣都還不滿意呢,說罷,還有甚么事?”
安成嘆一口氣,一副受了很大委屈的樣子:“兒臣這幾天顧著跟父皇生氣,都沒好好玩過,唉,虧大了,明天大哥哥和三哥出去玩,父皇你就答應(yīng)我嘛,我也要去?!?p> 德妃雖知安成做事有分寸,但見安成這般說自己虧大了還是不免有些擔(dān)心觸怒太宗,但又一想,他父女相處,自來如此,諒也無事,恐是自己擔(dān)憂太過,其實,這女兒和嬪妃的身份是不一樣的,嬪妃是臣,是妾,皇子、皇女稱父皇,雖父在前,皇在后,可比又是臣、又是妾的妃嬪們好很多,平常百姓家中子女尚有嫡庶貴賤、喜惡之分,何況皇家呢,然安成靜敏聰慧、乖巧可愛,是最得太宗寵愛的公主,自己,終歸是多余擔(dān)心了罷。太宗今日興致好,與女兒玩笑言語,便道:“朕怎么能讓女兒吃虧,好,準(zhǔn)了。”
安成萬不料這樣順利,真心實意地趕緊謝恩,三人其樂融融,末了太宗不忘補充揶揄女兒一句:“不準(zhǔn)怎么能難為柔真你談這半天的琴呢?!?p> 安成自然要解釋掩飾一番心意,又是撒嬌又是耍賴扮作可憐兮兮的說自己確實心情不好才彈奏此曲,太宗便夸獎一句:“琴院的琴師們教的不錯,有進步?!碧谥榔鋵嵃渤梢持鰧m他也沒轍,只要不出事,太宗怎舍得責(zé)罰自己最疼愛的女兒呢,這丫頭這幾天嚇怕了吧,畢竟,那日,自己怒氣很盛,她從小就懂事,上次是她長這麼大他作為父皇第一次發(fā)火。
太宗又拉著安成手問德妃:“藥可按時在吃,不可頑皮,就是頑皮也得等病好了。”
安成甜口賣乖:“女兒一向聽話的,哪有頑皮?”
見安成氣色好很多,也未見咳嗽,便微笑點頭,這任性的丫頭只要一撒嬌自己就沒辦法,又囑咐安成出宮出行須注意安全,安成連連點頭,又拿糕點喂太宗吃,任愛女玩鬧半天,卻欣慰安成,雖疼她,但她在宮中卻從不恃寵而驕,不比那初云,連太監(jiān)宮女都喜歡這個年幼的公主呢。
太宗暫時將政事拋開,倒也輕松了很多,后聽聞內(nèi)侍張林講李妃身體抱恙,料是隱疾復(fù)發(fā),有些擔(dān)心,問張林:“可宣太醫(yī)瞧過沒?”
張林道:“娘娘遣人敲過了,大皇子正陪著呢?!碧诒闫鹕碚f:“朕先去瞧瞧李妃,改日再過來看你們?!?p> 德妃、安成忙說李妃娘娘玉體要緊,并不介意,太宗便趕往李妃處去。
母女兩人當(dāng)下心情各異,德妃見皇上行色匆匆往中宮去,有些艷羨。雖說她生病時皇上也曾擔(dān)心慰藉,但作為女人的自己怎會看不出、聽不出那關(guān)懷話語中存了幾分真情實意呢?也對,李妃年輕貌美,畢竟入宮時日不久,自己,算是這宮里的老人了罷。
德妃自嫁與太宗,還在晉王府邸時,一向頗得圣眷,本受孕兩次,一次未足滿月胎死腹中,后又得一子撫養(yǎng)至五歲,卻又在王府中玩耍跌下水池死了,去了半條性命,沒有子嗣又年歲漸長,正妃雖閑,卻身弱不能理事,很是被人打壓了幾年,幾乎被太宗忘記,后撫養(yǎng)安成,方再得出頭之日,精心撫養(yǎng)安成,榮寵不斷,太宗即位,封為德妃,位居后宮正一品。
記起蹉跎往事,心下沉悶,又哭了一回,貴妃孫氏母族大勢,且有一子一女,自先后去了,太宗有意扶持,將協(xié)理后宮之權(quán)交與她,那人的心計智謀這么多年有增無減,行事更加滴水不漏,被其害一子性命,雖心恨之,恨不能飲血吃肉,然故去多年,只是不得機會罷了,便是那已在冷宮的馮清,雖早形如入了鬼門關(guān),只待那人有日不悅下手罷了,翻身機會無,到底留得一子。至于新近入宮的李妃,年輕貌美、端莊文雅,且母族實力不容小覷,李家送進來本就是沖著那位子去的,其實那個位子,自知不能再孕之日起,早就不敢再奢望,太宗這一生,有青梅竹馬、一見傾心的先后,有互相利用的娶進王府的姻緣的貴妃,更有情不自禁的愛情,如安成的母親,但恐怕其本人卻未不奢求在這些女人身上得到一絲真愛,而自己且全不在這三類人中,便是連以色藝上位的歌姬出生的臧氏與尹昭儀也正盛寵,可以說從不得太宗心愛。
帝皇不過是憐我失去兩字,撫育安成有功罷了,此情此后只有悲涼!
德妃看向身邊的安成,頗有些嗔怒道:“你這孩子,以后還是聽些話罷?!卑渤梢豢吹洛裆?,便知定是父皇關(guān)愛李妃觸弄了德妃心事,便悶聲也不言語,聆聽其氣話教誨,德妃一時情緒收不住,教訓(xùn)安成幾句,便扶了侍婢進殿,不再管安成,安成在身后叫也不應(yīng),德妃也不回頭,心道這孩子近來實在有些頑劣,須得讓她收收心,便佯裝冷聲道:“早些回宮,晚上我讓玄霜把藥給你送過來。”
安成由德妃養(yǎng)大,怎會不知她脾性和此刻的心理,但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或者這個時刻,母妃念著父皇,父皇卻念著李妃娘娘,自己如何也勸不得罷,這事勸不得,但母妃悶悶不樂,且又說我頑劣,須去了她這兩味煩惱,其余的,容日后慢慢開解!不好馬上進去,當(dāng)下在便又亭中待坐,浣月不懂得閱人心思,以為安成不高興,便說道:“皇上已經(jīng)答應(yīng)公主可以出宮,公主為什么還不高興呢?”傲雪趕緊朝她使眼色,這個時候問這個干什么,豈知公主因為什么煩惱呢,便示意讓浣月下去,浣月也知這問題問得不好,不過是找話說而已,便點頭不好意思地告退下去。安成望著湖中澡荇,心內(nèi)頗感煩躁苦悶,只當(dāng)沒聽見兩人對話。
傲雪見珍兒、含翠等幾個婢女都進入屋內(nèi)伺候,知德妃心情不好,公主想必心疼母妃才心情不佳,便問道:“德妃娘娘生氣了呢,公主我們?”
安成突然站起來,道:“去看看母妃!”
只一句話,傲雪便不再言語,跟著進去,這個時刻,公主為寬慰德妃,少不得認(rèn)錯撫慰一番,其實德妃對于公主到底是過于嚴(yán)厲了,公主本就為皇女中最優(yōu)秀的,每日學(xué)習(xí)課業(yè)繁重,自那魚亭之事后,德妃卻多責(zé)怪公主,一言一行都想要公主按她的來,只是那事看來,皇上并未生氣啊,德妃思自己榮寵,怕安成一時不慎惹怒太宗,才想要公主委屈向太宗認(rèn)錯,偏公主自有思慮,不好對德妃嚴(yán)明,兩母女生氣也有些日子了。
一進屋子見云梅瞅著自己一副哀怨的樣子,就知道德妃應(yīng)該已是哭過了。進殿后叫了聲母妃,德妃也不應(yīng)承她。安成雖知事情不都為自己,但到底不想德妃不樂,便去了數(shù)日來的執(zhí)拗,脹紅了眼甘心認(rèn)錯:“母妃,兒臣錯了。”
德妃聽聞更加流淚不止,安成拉她也不轉(zhuǎn)身說話,少不得賭咒發(fā)誓以后定乖乖聽話,撫慰一番,卻仍是勸慰不住,安成少不得也跟著哭起來,德妃見安成哭,倒是差異,卻止不住淚,眾人上來又是勸這個又是勸那個,兩人卻越哭越傷心,安成哭了許久,都覺得累了。
傲雪勸道:“娘娘、公主快別哭了,叫旁人聽了,還以為咱們宮里出了什么事呢?!?p> 德妃這才破涕為笑道:“你這孩子,母妃哭你不勸慰,反跟著哭來引母妃的傷心,是不是現(xiàn)在長大了,越來越不聽話了?!?p> 筱蝶在旁道:“公主一向最聽娘娘話的?!?p> 德妃傷心已過,又聽安成不停擔(dān)保以后乖乖聽話,到底安心許多,又拿著帕子替安成擦淚,又嗔又喜。
安成這一哭,本就有做戲之嫌,當(dāng)下早已止住,便趁著勸慰德妃道:“父皇是疼愛母妃的,安成以后一定聽話,不惹母妃生氣?!?p> 德妃思想自己今日不過是觸景傷懷,卻并非因安成不聽話、頑劣之故,不過是自己思念亡兒想岔了,又見太宗這般寵愛新晉嬪妃,才有了這難得的鉆牛角尖,當(dāng)下擠出笑來,對安成說道:“知道了,你傷寒未好,快回去歇息吧,明日早去上課?!?p> 安成乖乖點頭,囑咐母妃好好休息,婢女好生照顧。待走出翾禾宮,已經(jīng)不早了,途經(jīng)永樂公主住處,聽到樂曲《水調(diào)》,倒被引得幾分傷感,卻道三姐姐又是因為什么事呢,比我還傷感,只是天時已經(jīng)不早,不便去訪,便奔著往鳳棲苑走,幸虧相隔不遠,這哭腫的雙眼,也沒撞見誰。
經(jīng)德妃啼哭、永樂公主琴聲所引,也感懷自己身世,一時控制不住想到自己從小無親生母妃疼愛,承德妃庇佑,撫育長大,視德妃比生母更重要,今日怎可與母妃執(zhí)拗慪氣,讓她啼哭傷心,兩位皇兄早就不在,母妃所依靠的就只有父皇與自己啊,安成剛才情知德妃所啼哭的因由,一為父皇之恩寵,二為皇兄之故去,三才為自己近日惹她生氣,卻不忍道破,憑她出氣責(zé)罵出氣,想起來,終恨自己不是男兒身。不能解母妃思子之苦,但又想自己真是男兒,倒也未必是好的,便如德昭皇兄、德芳皇兄二人,其母只怕連母妃也比不上,當(dāng)皇室男兒,那須得是嫡是長,能平安長大,一路平順繼承大統(tǒng)才叫做福格,有時候是嫡是長也不定做得了東宮之位,古來不是嫡長被兄弟或者其他人拉下馬的大有人在,在這太平盛世,做不得東宮之位的皇子循規(guī)蹈矩做個賢王、普通王子也就罷了,若犯錯引來殺身之禍,皇上立馬斬了你,若引來不是殺身之禍的禍端,被厭棄也是常有的,而公主卻比皇子好很多,當(dāng)然這是指太平盛世的公主,不用和親遠嫁,或被賜婚功臣,嫁個好駙馬還是不錯的,所以,怎么說,自己雖不可能為母妃掙來尊貴天下的位份,但保母妃榮寵還是可行的啊,母妃又何必想太多呢。
回到鳳棲苑,傲雪便和蘭屏準(zhǔn)備晚飯,安成沒事情做,便瞧著園中婢女忙碌,海棠樹上的紅燈籠早就掛上去了,安成一笑,他們真是有心呢。知道自己最喜海棠春睡,有時候半夜里都還爬起來看呢。
圓月早已升到樹梢,夜影更被送到秋千上,花樹下是自己早上時分喝剩的梅花茶飲,此景雖美,卻,便吟誦道:“寒苑寂寞近清明,殘花中酒,又是去年病,”風(fēng)不止,又感嘆道:“風(fēng)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yīng)滿徑?!卑渤缮詷酚^,心中又寬慰自己,見滿月越升越高,月影也越來越清晰,心情漸佳起來。彷如自己的從小大大的日子一般,總歸是在向前的,回頭往屋里去,見蘭屏精致秀氣的圓圓臉,更覺得生活還是美好的,吃飯時也比平時多吃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