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謝五傳信
寫好了信,就得急著送出去。
這事不難。蘩卿想好了,第二天是楊家和沈家商量協(xié)調(diào)和解的日子,舅舅和哥哥一早便會往蘇州去,最快也要第三日晚間或下午才能返回。沒有舅舅和哥哥這兩個嚴(yán)苛的管著,她有把握能跑一趟謝家莊,探望一下謝家五小姐謝之畫。
說起來,蘩卿因耳濡目染,自小便喜醫(yī)。能識字起便愛捧著醫(yī)書朗讀。從稚齡頑童時,便愛扮個義妁鮑姑之流??粗∧P拥母搯柼撋砗蟀葆S先師,孫氏心中既是欣慰,又是難過。欣慰的是,這個孩子雖然姓了沈,但終究是她頁家門里的人。難過的是這么個好苗子,卻偏偏生了個女兒身。
蘩卿并不知道,在她很小的時候,孫氏母子二人曾為她將來的人生走向商量過許久。
本朝民間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的婦人女子許多,但是,正如太師李文正言,時人多以女醫(yī)“誤人性命,婦徳敗壞,貪人錢財爾!”雖然孫氏自己對這種片面的觀點(diǎn)頗不以為然,且她多年行走宮廷,自然清楚,宮里代代必出精通藝術(shù)的醫(yī)婦、醫(yī)女,蓐醫(yī)更無需多論。但是,孫氏自己也深深的知道,凡女醫(yī)者,絕大多命運(yùn)多舛,命賤身輕。譬如她自己,出身微末的醫(yī)士之家,為生活所迫,才不得已從小習(xí)醫(yī)。人生三苦,她占了個齊全:早年喪母,青年喪父,中年喪夫喪子,晚年無孫,恐有絕后之虞。
孫氏和頁問虛兩個商量來商量去,最后,到底還是更愿意她做個養(yǎng)在深閨的名門閨秀。于是,從蘩卿七八歲開始,二人便只教授她一些簡單的醫(yī)典藥理和尋常的婦兒之術(shù)而已。
然而,小蘩卿自己卻并不甘于只了解皮毛。她總耐不住的要將那些知道的用一用,試一試。她不但將淳于衍、義妁、鮑姑和本朝女醫(yī)談允賢的畫像掛在堂室祭拜,且只要有機(jī)會便會小心翼翼的“一展醫(yī)術(shù)”?!靶±芍小钡牟』紡奈堇锏南氯?,要好的兄妹,以及家里阿貓阿狗,雞鴨羊馬之流,到漸漸長大一些,有了社交圈,便理所當(dāng)然的發(fā)展到閨中姐妹。
當(dāng)然,蘩卿還是很是有分寸的。她只會將所學(xué)小心的用到那些“有用”的人身上,比如楊家四小姐和謝家五娘子。前者是楊承禮的庶女,幼時便患上個閉塞怕人之癥,凡見生人則躲,動輒大哭乃至?xí)灥埂:笳邉t是謝家二房謝昌盛的嫡長女,經(jīng)常莫名其妙的閉氣暈厥。凡世家的閨中姐妹,從小都不太敢親近這兩個人。只有蘩卿有辦法。后來,謝家二夫人樊氏便索性出面請了孫氏幫著調(diào)理,蘩卿也就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某闪酥x之畫的“應(yīng)診郎中”。每荀月二女必候見面,因這次還不到日子,蘩卿便準(zhǔn)備登門拜訪。
第二日上午,一切準(zhǔn)備就緒時,她要診治的病人卻自己上門來了。這是個意外之喜。
謝之畫今年十七歲,長相隨父親謝二老爺居多,眉目清秀,圓潤可愛。她從大門外急匆匆而來,一見蘩卿真容,二話不說,先抱住她就哭個不止?!昂妹米?,你可醒啦。那天我母親沒叫我去,后來嘉樹哥哥說你出事了,叫我一起來,我是立刻要跑過來的,我母親怕我添亂。蘩卿你別怪我啊!我現(xiàn)在才來看你!哎呀,你看你瘦了這么多,那幾天我大哥哥叫人來打聽,不是說能進(jìn)些東西了嗎?一定是丫頭們沒好好伺候!”
蘩卿一邊替她擦眼淚,一邊笑嘻嘻的點(diǎn)著她的鼻子,“她們都是頂頂用心的,你待會擦干眼淚仔細(xì)瞧瞧,連胖丁香姐都瘦了三圈了!瞧瞧,哭成小花貓了!你崇哥哥要不喜歡啦!”
“哎呀,你個促狹鬼!”兩個小姑娘一時又鬧作一團(tuán)。
謝崇是謝家莊上的一個秀才,謝家請老算師卜卦,言之畫必嫁東出某年某月某時某刻初生的男子,方得壽終而病痊。為了給女兒結(jié)這樁親,謝二夫人當(dāng)真操碎了心。只是前生這樁姻緣卻終究沒有成,蘩卿在心里嘆息一聲,但愿今生能花好月圓。蘩卿這里暗暗為小姐妹的事祈禱,卻難料到,她后來會在宮禁之中見到這個謝崇,那時候,她才知道,有些事,終究還是天意難違。
就說到了之畫的病,蘩卿便問她可又犯病,之畫搖搖頭,“最近倒好。幸虧如此,家里大人都忙得很,沒給他們添亂呢?!?p> 蘩卿心中一頓,笑道:“你家哪天不忙的!”
之畫搖頭,面有憂色,“不是的,這兩天奇怪的很,織機(jī)都停了,忙著搬東西呢,倒騰來倒騰去的?!?p> 蘩卿心知這是謝家在為萬一做準(zhǔn)備,看來,他們已經(jīng)聽到風(fēng)聲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楊承禮在做鬼。兩人聊了一會兒,蘩卿為之畫起了個方子,也不過是以前吃的那些荊芥、防風(fēng)、蟬蛻之類,之畫卻搖搖頭不接,“不要了,不過是費(fèi)錢費(fèi)心!我這身子,也就那么回事吧!”蘩卿皺眉,沒得謝家會缺錢缺人的道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謝家還不至于如此,卻不便細(xì)問,只得安慰道:“姐姐這病是從織染坊上來,二夫人都是有考慮的。謝秀才這門親定的好,離得近有照顧,將來備考也能幫辦?!?p> “呵,是啊,”謝之畫笑笑,“我母親疼我??!”
這話讓人覺得很有內(nèi)容,蘩卿不好接,“以后慢慢就好了,姐姐不用憂心?!?p> 兩人又說了一會子話,之畫便要告辭,蘩卿忙叫丁香抱了一早準(zhǔn)備好的奶狗叫她帶回去。
“嘉樹哥哥上次在壽宴上瞧見我抱著它,喜歡的很,問我要一只。原是要親自送過去的,你替我?guī)Ыo他也是一樣。他說作畫要照著,你親自交給他?!?p> 這是蘩卿上次接生的奶狗,它娘黑狗大黃是一只藏地來的獒犬,是很罕有的品種。蘩卿一早把寫好的紙條團(tuán)做丸藥,用厚厚的白蠟皮封裝,喂小奶狗吃下。再從一丸瀉肚子的藥上揪下一塊給小奶狗吃了,算著藥效該當(dāng)能等到午晌以后。這狗崽子從昨晚就沒有喂食,她算計著,憑謝嘉樹對它的喜愛,自然不注意到“藥丸”也難。他是精明人,不拘信不信,都應(yīng)該知道分寸。
她用左手寫的那紙條,并未署名。這奶狗也不是她平常喂養(yǎng)的,頁家的百草堂就在前院,平日人來人往的多,謝嘉樹有懷疑也難說講到她的頭上。
“給我大哥哥??!也對,你一向最聽他的話呢!”謝之畫眼神一閃,促狹的調(diào)笑道:“那天你出了事,我大哥哥當(dāng)場就急了,居然和楊叔叔頂了嘴。被我大伯父好一頓訓(xùn)斥!這些日子,要不是我母親和大伯父看的緊,你外婆家這大門都得被他踏斷了!”
這個……謝嘉樹和楊承禮頂嘴?是因?yàn)樗氖拢靠隙ú蝗?。她這么思忖著,還是有些囧,“太夸張了!就算我們有仇,他也不至于這樣吧!再說,一只狗而已呀!”
“你也有紅口白牙胡說八道的一天!”謝之畫笑的打跌,“上次聽我娘說了你小時候作弄大哥哥的事,差點(diǎn)就把我樂死了!我跑去問我哥,你不知道,我哥那臉,這么長,”謝之畫手比到肚子的部位,學(xué)著謝嘉樹的口氣道:“‘那丫頭!忒也狠,真不知隨了她爹還是她娘!’哈哈,八個釘子?。 敝x之畫用手比了個八,夸張的做著疼的表情,“嘖嘖嘖,想想就疼死了!”
蘩卿紅了臉,“我也知道對不住你哥!但是,我那會兒才幾歲而已!”
“是啊!的虧你?。 敝x之畫有點(diǎn)兒失望的道:“我這才明白,為什么從小到大,我哥要你什么你都會乖乖奉上!本來還以為是你思慕我哥,卻原來是這樣!”
“什么??!”蘩卿漲紅了臉,“之畫姐……!”
“說真的,你這次出事,我哥可緊張了,我告訴你哦,你可小心些,萬一哪天我哥一張口,要的不是你的東西……”不待說完,謝之畫便跑遠(yuǎn)了,“這都是哪兒的話……!”蘩卿又羞又氣,忙忙就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