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一番做夢都沒想到的變故,沈蘩卿心下難免傷懷。她窩在搖搖晃晃的大桶中,忍不住獨自飲泣。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那些人已經(jīng)不再唱趕海的號子,她才回過神,擦干眼淚。她知道,這一翻來去,自己的名節(jié)只怕難保。但既上天如此安排,一味怨尤亦是無用。想著,復(fù)打起精神,應(yīng)付眼前。
她發(fā)現(xiàn),這次劫持她的,和上次在楊家給她吃下芙蓉相思斷腸丸的綁匪,不太一樣。那幾人口音偏重,都是北邊人無疑。而今天這些人,分明都是南部海賊海寇!這讓她有些奇怪。這些到底都是什么人?從常識來推斷,他們應(yīng)該是沖頁家來的可能性較大。頁家?guī)状鷤鞣罟?,值得別人如此大費周章的,難道是……與皇宮大內(nèi)有關(guān)?
她剛被自己的想法驚了一下,下一刻,一聲悠長尖利的水哨聲劃破虛空,接著是一陣此起彼伏的歡呼雀躍聲,這是甩脫了追趕的人吧!蘩卿想著,卻猛覺身體仿佛突然在漩渦里飄轉(zhuǎn)起來一般,暈眩感襲來,她差點吐了出來,登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憑著下意識去感覺船的動向。
先是一陣急速的劃水聲,激浪拍打的嘩啦聲極速而大力,不知道是不是太過難受的關(guān)系,她只覺得過了許久許久,這種急行才漸漸緩下。卻是一陣水手們的驚嬉號子隨之響起,他們好像又激動起來。好像是遇到了接應(yīng)的人。他們?nèi)撕芏??還是說……
蘩卿還沒想明白,旋即,便感到飛上浪頭的輕盈失重,同時,伴著一下突然的旋轉(zhuǎn),她被甩到另一邊,又隨著砰地一聲撞擊,在船身的搖晃中,她在桶中四下磕撞。再然后,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好像是有人把她所在的桶抬了起來。然后是晃晃悠悠的行走,再然后,又一陣失重,她能感到自己被扔了出去。立刻,飛速的下墜,落地時,蘩卿想象中的顛簸和巨響都沒有發(fā)生,好像很平穩(wěn),是有人接住了?好穩(wěn)的功夫!這是練家子了。
當(dāng)感到再一次落地時,蘩卿裝作害怕的大聲哭了起來。少頃,果然有腳步聲傳來,旋即,嘩啦一下圍布被掀開,接著,有人打開了頭頂?shù)纳w子。
蘩卿緩緩的舒了口氣,仿佛從地獄回到了人間。
這是一個昏暗的船艙,木質(zhì)的霉臭味一陣一陣傳人鼻尖,這是船的底倉,約莫有一個五開間那么大。
蘩卿想了想,頁家側(cè)面的月河連著淮河,出蘇州或常州有泗水和長江支流,但不管走哪一條水域,太大的船只都無法通行順暢。而朝廷對私家船只的規(guī)格是有明文規(guī)定的,且凡內(nèi)流河道,中型以上船只一律不需擅自進入。這船顯然已經(jīng)超過了官府規(guī)定允許進入內(nèi)流河道的船只大小。擁有這樣船只的,一類是經(jīng)過官府特別批準(zhǔn)和備案的大商家和大戶人家。另一類,則是官府用來接受商家租賃的泊岸船。泊岸船往來各大口岸和省內(nèi)河之間,為有需要的商家駁運。
蘇州港最近應(yīng)該處于戒嚴狀態(tài),私家駁貨船能進內(nèi)流的,應(yīng)該極少。那么,這船十有八九是官府的泊岸船。只有這樣的船只才能明目張膽的在此長久停留而不被過問。綁她的人明目張膽的雇傭這樣的船只作案,只能證明,他不但有錢還很有權(quán)——至少,蘇州推官廳的那些捕快是查不到他頭上的。
蘩卿想著,心下反而更安穩(wěn)了一些。
一圈蒙著面的短打扮勁裝男子隔著三四尺外,圍住了大桶。一二三四五,六個人。個個身材精干,舉止干練,是訓(xùn)練有素的。
火把很亮,可以清楚的看到最前面的那個人,獨外穿長袍,消瘦的中等身材。頭發(fā)結(jié)成束,好像是剛摘掉梁冠的樣子。
“梁冠?”蘩卿心中一動。再往下看,那人的眉毛又粗又長,斜飛入鬢。蘩卿一下子想起那個詞:劍眉入鬢。
劍眉男人緩緩走近了幾步,他在蘩卿面前站定,立刻有人搬了椅子放在他身后,他頭也不回的坐了。
蘩卿并沒有立刻站起來,反而將身體更緊的蜷縮在一起,“你們要干什么?要錢嗎?我爹爹和我舅舅都會給你們錢的,你們放我回去吧!”她一邊嘴里哽咽的念念著,做出一副受驚過度的哭著卻不敢出大聲的樣子,一邊卻在暗暗觀察著男人的一舉一動,想從中找出些有關(guān)他身份的蛛絲馬跡。
那男人半低頭隨意地看她,頭略左偏,手臂交疊在胸前,一雙眼睛卻老辣攝人。半晌后,他突然笑了下。
他的笑——如果那也能稱之為笑的話,蘩卿看不懂,便皺了下眉。她本來就是才十三歲的一個小姑娘,又方大病初愈,身體羸弱消瘦,此刻她將眼睛睜的大大的,眉毛都擠到一起,這個樣子,便更顯得較以往小了幾歲的稚嫩嬌憨。
男人看著眼前這個少女,雙鬟垂髫,好漂亮的一個孩子!
被顛簸的過份了,好像還哭過,臉很花,頭發(fā)亂蓬蓬的,卻有種被凌虐過的可憐可愛。五官長得非常精致漂亮,修眉削如遠山,挺鼻立穹。一雙顧盼神飛的大眼睛里都是淚水,像剛洗過的黑葡萄一樣。直盯著他,仿佛在問他什么。嘴巴微微張著,呼吸放的很輕,她很緊張。
這個孩子,長得可和頁家母子一點都不像??!查到的果然都對嗎?比起來,反而沈修平那種精致漂亮的人才更像她的父親呢!
不過,這恐怕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臉了。看著小姑娘黑幽幽的眼睛偶爾小心的咕嚕嚕轉(zhuǎn)一下,又趕快流轉(zhuǎn)著偽裝起來,生恐泄露出內(nèi)心的戒備、倔強和……算計,心下又不覺失笑。這孩子就像一頭被猛獸捕獲的小豹子,面對未知的恐懼,絲毫不想示弱,明明害怕的腿都在打抖,卻下意識的要露出備戰(zhàn)的姿態(tài)。
“叫什么?”
蘩卿睜著大眼睛看著他,不答。
“幾歲了?”
蘩卿無辜的眨了眨眼,還是不答。心里卻在暗暗罵:這不是廢話嗎?
“你很害怕?”
蘩卿輕輕的點頭,“害…怕?!迸伦謳缀趼牪坏剑腥寺犞胄?。笑意就從他的眼底漫到嘴角,卻故意板起臉。
“我只是請你來做客的,會通知你家人接你?!?p> “恩,好?!鞭狼浯瓜骂^,什么都沒問。心里暗道,老賊貨,做客?你怎么不去騙鬼!但既然他這么說,應(yīng)該是不會把自己怎么樣的,雖然只是暫時。
安安靜靜的,絕不多問,這令男人很滿意?!澳悴缓闷妫沂钦l嗎?”
“好奇?!?p> “那你怎么不問?”
“你不會告訴我?!?p> 知道不會有性命之憂,立刻就不客氣起來了,也不再小心翼翼的博同情。這姑娘的表現(xiàn)反而令他很滿意。這才像是她這么大的孩子該有的反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