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離故土何虞人之憂思
那蔣家小廝的身手似乎頗有些不簡單,蘩卿看著他在多人的圍追里從容不迫的閃轉(zhuǎn)騰挪,乘人不備時(shí),手扶楊家馬車的車轅躥上車頂,借力躍上了斜側(cè)的老槐樹頂,端地竟是身輕如燕。曹髦急的眥目如環(huán),罵罵咧咧的備弓箭射擊。那人卻朝下面的弓箭手一笑,腰眼使力一踏,竟就巧妙的避開了所有射來的箭矢,眨眼就不見了。
曹髦嘴里反復(fù)叨罵著一句臟話,張口欲下令,驀地卻見那賊嘴里喝著:“誰偷襲!”直愣愣從對面茶館酒樓掉了下來,曹髦一吸未及吐出,抬手就是一箭射出,正中那賊的后梁骨。
蘩卿捂住了嘴,眼睛下意識在對面二樓搜尋,卻聽曹髦一邊高叫著綁了,一邊也在朝那邊看。天已經(jīng)黑下來,就算一個普通人有心隱藏身跡也容易,更何況是個高手。曹髦卻片刻后哈哈一笑,拍拍手撣撣衣服,高叫了聲:“曹髦多謝好漢啦!哈哈哈!再會再會,回頭請你吃酒啊!”大笑著招呼人帶著那賊人去了。
蘩卿想起了駱?biāo)脊г谇嗌剿赂f的話,在心里念著那兩個人的名字:方明、王瑯,愣愣的半晌才回過神。其他人好像也同她一般,只有頁茜似乎從頭到尾都是最清醒的那一個。蘩卿被她拽著往回走,頭半天還回不過來,頁茜道:“別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娘,剛才那人真厲害?。 ?p> 頁茜不知道她說的是誰,清冷道:“等進(jìn)了京,叫外婆帶你去瞧瞧那些日常操練的大內(nèi)侍衛(wèi),有個老教頭叫林遠(yuǎn)的,那才叫真的高手!”
回去的路上經(jīng)過花園的分道石徑,迎面正碰到五姨娘和八姨娘領(lǐng)著十個年輕女子向客房而去。
見到她們母女,一行人停下來婉轉(zhuǎn)行禮。蘩卿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但今日看著母親淡淡叫著起的樣子,和那些騮褲小腳女子小心翼翼行禮的倩影,卻平白就生出了二十分的寒栗。因母親方才提起林教頭而產(chǎn)生的對京城的向往,突地就減弱了八分。再聽到楊氏終究沒有送回自己的那條褻褲的回稟后,心情瞬間便跌倒了谷底。
天交亥初,好不容易才有了朦朧睡意的蘩卿,被來而復(fù)去的父親的響動驚醒。父親在床頭立了許久才離開,轉(zhuǎn)身前還伸手為母親掖了掖被角。
蘩卿仿佛聽到黑夜里響起一聲悠長的嘆息,那聲音帶著回響,令她無法分辨究竟是他們?nèi)酥械恼l發(fā)出的。她因此更加心煩意亂、愁緒滿懷。偏又怕身旁酣睡的母親多心,不敢露出一絲端倪。只能無情無緒的在本該父親睡的床上苦苦挨著,直到天明。
父親卻早早就出現(xiàn)在了她們的早餐桌上。母親依舊清清淡淡的淺笑著和父親隨意閑話,父親還是一如既往的平和溫暖,妙語連珠,時(shí)不時(shí)就爽朗大笑,聽得里外的丫頭們都雙頰緋紅,捂嘴偷笑。
蘩卿沒睡好,始終沒怎么說話。直到母親提起已經(jīng)收拾好了她的東西,叫她一會兒跟著舅舅回去的話,她的腦子才回過些彎兒。
屋里靜了一瞬,陰著臉的紅宇一個眼風(fēng)掃過去,剛才還笑著的丫頭們立刻做鳥獸散了。
“又要走嗎?夫人大人,您就給我個機(jī)會親近親近我閨女吧,中不中?”父親拽著他新學(xué)會的北方腔,和母親調(diào)笑。
蘩卿覺得有點(diǎn)兒想笑,卻并不是有趣的笑意,因此就忍了。
“過幾天我三哥會帶著母親進(jìn)京,我也去?!鞭狼湟幌伦泳拖肫鹱蛉眨颥摵蜕蚓敲春[,母親卻一句阻止斥責(zé)都沒有,最后還是父親自己出面叫走了兩人才算了局。世間所有的腐敗都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累積的。丟棄一份已經(jīng)腐爛變質(zhì)的美味,根本就不會痛心。
沈修平慢慢坐正了身體,“那家里怎么辦?”
“老爺不是回來了嗎?十九妹妹的好日子有五妹妹張羅就好,她最能干了,其實(shí),平常家里的事也都是我聽她的多。”
“里外那么多事,她哪里行?”
“交給老太太吧!”
這意思,沈修平放下了筷子,蘩卿看見他的雙手在餐桌下捏成了拳,就看了母親一眼。頁茜卻抽走她手中的筷子,“別吃了,變成胖子嫁不出去,誰養(yǎng)你!”蘩卿噘嘴,頁茜不理她,招呼丫頭進(jìn)來收拾餐桌。
“我的閨女我養(yǎng)。夫人不用擔(dān)心?!鄙蛐奁娇粗撥?,片刻才又道:“孩子們怎么辦?母親年齡大了,管不過來的?!?p> 頁茜嗔了他一眼,妙目斜飛都是你好奇怪的笑意,“三妹妹四妹妹六妹妹九妹妹都是大家閨秀,哪一個書不比我念的好的!這些事平日里也都是她們在做的!老爺不如乘機(jī)會好好賞賞她們吧!”
“過幾天我和父親大哥他們一起走,你跟我們一起吧!”
“不方便……”
從父親眼底漸漸變化的神色中,蘩卿了解到一個事實(shí):母親昨日當(dāng)著老夫人和楊氏說的那番話,不僅是威脅。而父親對此,絲毫沒有反抗的權(quán)力。并非他奈何不了母親,而是他奈何不了祖父母和大房。看來,因?yàn)樗透绺绲氖拢@次頁家和沈家真的完不了了。
“再說,你的嫁妝鋪?zhàn)幽?,這一走可不是一天兩天。我?guī)湍憧粗桑葧耗惆奄~本給我。我這邊人手多?!边@是以防萬一,在做退步的爭取了。
“百草堂的掌柜會幫我看著,每月底同那邊的賬一塊送一趟?!边B不必麻煩這樣的客套話都沒有了……
“阿茜……頁茜……”沈修平的話被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打斷,是姨娘們和庶姐妹來請安了。這是父親回到家才會有的場面。父親的妾室們大都是大家族的女兒,所以,她的這些庶姐妹們,跟她這個嫡女的待遇,其實(shí)一向并沒有太大差別。她們不需要日日來請安問禮。
蘩卿忍了忍,還是忍不住笑了,頁茜也是一副高興極了的樣子,兩人不約而同的起身,迎接一眾花枝招展、難分母女的女人們。
只有沈修平臉色不太好。
頁問虛帶著蘩卿離開的時(shí)候,連招呼都沒跟沈修平打,仿佛世界里沒有這個人存在。就連對破例送出來的沈放,也只是淡淡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兩輛豪華的馬車從后門次第出來。后一輛車上的簾子被挑起,露出甄國泰那張縱欲過度而有些萎靡虛浮的臉,蘩卿麻溜的鉆進(jìn)車?yán)?,卻聽甄國泰的笑聲伴著車簾一起落下,“鉆的挺快嘛!自古憂思怕涼夜,小丫頭,我說的可對?”
蘩卿對這個人厭惡透頂,已經(jīng)沒什么感覺了。沈修平卻皺緊了眉,頁問虛高喝了一聲:“走!”車夫揚(yáng)鞭有些急,蘩卿被搖晃的跌進(jìn)軟軟的椅子里,發(fā)出一聲舒服的喟嘆,“好舒服??!舅舅,我好困,我想睡覺?!彼餍跃筒黄饋砹?。
“晝夜顛倒,于身體不利?!表搯柼撴i緊了窗簾,以防風(fēng)灌進(jìn)來讓她受涼。
兩車方向相反,交錯的時(shí)候,蘩卿聽到沈媛的聲音道:“國舅爺,我們回去吧,阿媛好困啊!”蘩卿輕輕的嘆了聲氣,一閉眼就睡過去了,她是真的好困吶!
頁家在京城那邊一直有人看院子,生活用品自然一應(yīng)俱全,因此也不必特別收拾什么。只是到底藥鋪和生意上的往來事務(wù)更紛亂一些,頁問虛一人動卻牽連全部調(diào)動,雜錯的交代調(diào)換一直折騰了三天才算理順。
第四日頭上,圓通師傅卯時(shí)初刻就來了月城,親自燒香祭壇,灼龜為卜,下了一卦,卦辭是:履道坦坦,幽人貞吉。
這是上上之吉卦。蘩卿聽到臧棣長長的吁出了一口氣,不由得抿嘴笑了。這人真是太緊張了吧!
辰時(shí)正刻,涉水而行,出發(fā)。
果然如沈存知所說的那樣,頁問虛除了帶著大弟子臧棣外,還帶了二弟子羅成和五弟子常昆。
船開之時(shí),圓通從脖子上取下隨身的一百零八顆大串珠掛到了蘩卿的脖子上,再次為她膜頂祝禱,念的卻不是往日那樣的祝詞,而是梵文的心經(jīng)全篇。蘩卿心下微愣。她一直覺得圓通的本質(zhì)是個驚才艷艷的入世男子,任何信仰與他都有些張冠李戴,蘩卿有時(shí)候甚至覺得,他其實(shí)對許多佛教經(jīng)典都淡淡的。眼下這樣虔誠,自然是有深意的,想著,禁不住就紅了眼眶。船行出港,壓過一片長長的蒹葭,白色的毛穗迎風(fēng)而擺,透著說不出的凄涼,蘩卿突地就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氣,大喊一聲:“方丈爺爺,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船行漸遠(yuǎn),蘩卿始終沒有聽到圓通的回話,也許是圓通說了,她卻沒有聽到罷!
頁茜果然在蘇州港上了船,身后跟著她的四個大丫頭:紅宇、蘇文、秋桐和琉璃,最后是馮媽媽一家子。蘩卿向后瞧出去很遠(yuǎn),蘇州港人頭攢動,車水馬龍,喧囂的熱鬧中,卻始終不見沈家的一個人影。她不由得垂了頭,心底說不出的悲涼。人心易變,海水難量。天下熙熙,利來利往。她在蘇州呆了十八年,前生已矣,就算流逝的全部都是悔恨吧,那又如何!至少,她還有來日可期,不是嗎?她扭頭看向了茫茫的前路,水天一色,盡頭是一片白光。帶著潮濕的風(fēng)迎面吹來,打散了她眼中流出的淚水。正因離別故土而憂傷間,卻忽聽不遠(yuǎn)處響起一陣熟悉的鑼鳴,蘩卿不由微微一呆,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