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司晨,東方才翻出魚肚白,宋胥就吃了咸菜饅頭上路了。村口的石老頭將搖椅晃得“吱呀吱呀”的響,瞇著有些渾濁的眼,皺著一張臉同宋胥打了聲招呼,宋胥溫聲回應(yīng)后,又一個人轉(zhuǎn)回大路上,向涫城一角的唐家去。他決意換個地方溫書,唐家那樣大,總有一處不會遇上唐大小姐的清凈地。懷著這樣的念頭,宋胥將包放在桌上,揣了書,沿著廊道向后院尋覓。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不只是宋胥來得早,緊隨其后的,還有幾個住在城中,被家里人“趕”出來的學(xué)生,其中就有昨日挑起話端的人在,今個兒也不能指望他像孵窩雞一樣耐得住性子?!拔矣袀€主意,趁宋胥那小子不在,看看他的包,如何?”說話的學(xué)生萬輔五官本生得端正硬朗,卻因著起了壞心而有幾分狡狡,“說不準(zhǔn)能找著什么有趣的東西,比如唐家小姐贈的禮物什么的。”旁邊聽著的學(xué)生有幾分不贊同,可也沒將話說死,全然反駁了去,只道:“他們才相識多久,女孩家不是最講究一個矜持的么?”
想出這主意的萬輔自然是有點倚仗,“你們是沒看到,我聽鄒禹說,他那天吃飯早,親眼瞧見唐家小姐拿了本書去找宋胥,出來的時候兩手空空。唐家小姐什么書沒有,可能找宋胥借書嗎?不可能,所以她只會是送書給宋胥?!彼靡庋笱蟮卣f著,指望誰來附和他的觀點,卻只得感到失望了——余下的學(xué)生不僅沒有與他一同行動的心思,反而勸著他安心看書,萬輔心下立時躥上一股無名火,冷哼一聲,擰開瓶蓋“咕隆咕隆”灌下一大口水,“你們膽子小就算了,我自己來?!?p> 他揭開布包的一角,抽出最上面那本書?!秱惱斫?jīng)》?不是,這本書他們每個人都有簇新的一本?!渡徴f》?也不是……等等,萬輔定睛一看,宋胥這本《蓮政說》怎么有點不一樣?他們的都是藍(lán)皮的,只有宋胥這本褪了色似的青中泛黃,封面字體也纖細(xì),不似他們的,濃重得有些模糊。他翻看兩頁,自然不會錯過邊邊角角的批注,舉起來獻(xiàn)寶般地給眾人看,“你們瞧瞧,宋胥這里有個大寶貝!喲……書頁上還敲了不少印?!?p> 方才還個個不贊成的學(xué)生這下子“嗡”地一窩蜂似地湊過來,“還真是,宋胥這本看上去是舊書了,哪一年的?”瞄見書尾頁上的印刷日期,幾個人面面相覷,這本書的年紀(jì)可比他們大多了,宋胥從哪兒弄來的?
有異想天開的學(xué)生猜測道:“說不準(zhǔn)宋胥他家里有什么人是前朝的窮秀才,剩了幾本書傳家,這不,傳到宋胥手里來了?!睉T愛跟著別人說話的則接下話茬,“有點道理,難怪宋胥文縐縐的,開口就是書生腔?!比f輔見不慣他們的焦點從自己身上移開,小心翼翼地將書放回原處,才怪腔怪調(diào)地一嚷聲,“宋胥那就是裝模作樣,你們還真拿碎玉當(dāng)塊料子了?!?p> 心思活絡(luò)的已經(jīng)品出不對勁來了,貧嘴道:“萬輔你昨天也是,今天也是,怎么凈跟宋胥不對付?!比f輔年紀(jì)小,還繃不住面皮子,聞言漲紅了臉,“什么話,我就是看不慣他巴結(jié)人唐家小姐的樣子?!蹦菍W(xué)生怕逼急了他亂咬人,遂默了聲,只心里還嘀咕,明明是唐家小姐找上宋胥,萬輔這也算是顛倒是非了。
宋胥是第一次到唐家后院這片小竹林里來,竹林幽靜,拔地而起的竿子密密匝匝,與他的青衣融作一塊,乍看總是尋不出人影,正方便她躲清靜,只可惜陽光透過狹長的竹葉編織的網(wǎng)落下,就支離破碎成微小的斑點,看書稍稍有些吃力。但宋胥不是個矯情的人,這樣的條件他已經(jīng)很滿意了,以前鄉(xiāng)間哪所小學(xué)塾還未關(guān)閉的時候,在老秀才的鍋碗瓢盆中他和諸學(xué)生也照舊讀書,并不受太大的妨礙,時勢造英雄,英雄順時勢,他一直這樣堅信著。
竹林里還有一條小道,不知通往何處,但看前路似是要明亮一些,宋胥就沿著前行,直到面前乍然開闊,溪澗流淌而過。他看見游魚撲棱著朱紅的尾巴溯溪游去,匯聚在一處打著旋兒,濺起白潔的水浪。那里有一張木椅,一個女孩正坐在椅子上俯身喂魚,手中還執(zhí)著一卷書,他想到了前兩日的教訓(xùn),下意識的就想回避,但心中不免心中納罕,唐舍元似乎只有一個女兒,這個穿著寬袖襖裙的女孩是誰?這一愣神的功夫,他盯著女孩的目光就被察覺了,后者抬首向他看來,目光清澈坦蕩而不加遮掩,只一眼,就抿著唇,低頭去喂她的魚。宋胥見她沒有與自己搭話的意思,暗地里松了一口氣,拿著書,也自顧自地開始看,就隔著這幾米的距離,壓低了聲線,不讓自己的默誦聲驚擾了魚群與女孩。
方家祖宅里養(yǎng)了八缸錦鯉,無論是額前烏的吉祥、福祿具齊的三元鯉,錦上添花的宗氏鯉,還是清一色的金玉滿堂和黑底白斑的吉運綿長,都有。方文絮閑暇時就撒幾把魚食,逗它們游兩圈。如今在唐家后院里看到紅尾銀鱗的納財錦鯉,忍不住生了心思來喂喂。她一貫起得早,沒成想會碰到同樣早的宋胥。
這個青年她依稀有些印象,昨日她和唐昭寇回來時,迎面第一個就是他,記得住他,不僅因為唐昭寇特地看了他一眼,還因著他是那群學(xué)生中穿著最樸素的。方家的一個族兄也在唐舍元門下,她聽說過,在這里就學(xué)的,都是完成了學(xué)塾的學(xué)業(yè),又與唐家有些相熟的,其中幾乎找不到一個家境不好的,宋胥看上去就像個例外。方文絮也只是習(xí)慣性地多思忖了一些,并未往心里深去,自然也不打算將自己在竹林邊遇到宋胥的事情說與唐昭寇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