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這位小姐,可愿換梅某試試?”
用如鶯似鸝形容一個陌生的男子的聲音或許不合適,但唐昭寇在聽到這個聲音的剎那,心中除此之外別無想法,轉(zhuǎn)首瞥見男子長身玉立的身影,更覺得驚艷——他那眉,那眼,真真是媚氣逼人,三角下巴合上薄唇,雖顯凌厲涼薄,卻也見唇形優(yōu)美,輪廓分明,但因著臉上的笑意,少了攻擊性,更多出雌雄莫辨的美麗來。這種美麗讓人就像在品鑒一壺美酒,一塊美玉,一幅筆墨清麗的畫卷,心緒萬種千般,就是不會有褻瀆之意。
“如果拒絕您會不會顯得太失禮……”唐昭寇有些為難,“我實(shí)在是不大會跳舞……”
“無妨,小姐不必自謙?!泵放裾苏r衫的袖口,“如果可以的話,梅某還是希望和小姐跳一曲。當(dāng)然,梅某也不會強(qiáng)人所難,請小姐自便?!彼澥康赝说诫x唐昭寇遠(yuǎn)一些的地方,朝她一躬身,伸出了瑩白如玉的手掌,唐昭寇遲疑了片刻,還是將手搭了上去。他的手就像他的人一樣,暖融融的,又不會熱得唐突,只是恰到好處的給人一種安心熨帖的感覺。
他應(yīng)當(dāng)是舞場的老手,牽上唐昭寇,隨著音樂就從容不迫地舞起來,步點(diǎn)踩得均勻,動作一收一放,身段柔韌,唐昭寇被他領(lǐng)著,跳起來也有幾分味道,與方才和方真明跳的時候有若云泥之別。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梅香,清冽好聞,直鉆唐昭寇的鼻中,無時無刻不在散發(fā)著的成熟男人的魅力讓唐昭寇有些無措。梅弄玉輕笑一聲,將唐昭寇從一瞬的心不在焉中喚回,抬起手,牽著唐昭寇轉(zhuǎn)了個圈,裙擺微微飛起,像是一朵綻放的茉莉。一曲終了,唐昭寇只覺得酣暢淋漓,還有些意猶未盡。但望著她有些渴盼的墨瞳,梅弄玉歉然一笑,表示今天就到此為止了,他一天只跳一支舞。唐昭寇雖然有些遺憾,但還是表示尊重他的選擇。
梅弄玉含笑告退,回到了二樓的雅座中,瑾花軒二樓是圍著中央舞池砌起的一圈小房間,推開窗,就可以將舞池中的人盡納眼底。這個雅座是梅弄玉包下來的,他在這里挑中過不少姑娘,但從未有人和他在這個包廂共酌。侍者為他送來醒好的紅酒,醇香甘甜,似乎將他的眉眼也籠罩在醺然醉意中了,但他的頭腦仍然清明。不是沒有唐昭寇這個年紀(jì)的小姐來這里嘗鮮,有,但不太多,而且多是商賈人家的女兒,不像她,一舉一動皆是儀態(tài)萬千,美人在骨。她們也拘束,不像她,時時刻刻都不加掩飾地打量著身邊的人,仿佛從山林誤入人間的小獸,一點(diǎn)無傷大雅的詭譎算計中又帶著不諳世事的天真。她是一個矛盾的糅合體,一個完美的造物。
他,很喜歡。
第一次入了夜還在外頭逗留,唐昭寇也不敢待得太晚,她料想唐舍元此刻準(zhǔn)過了氣頭,悄悄溜回院子應(yīng)當(dāng)不會被發(fā)現(xiàn),至于接下來的問責(zé)……明個兒再說吧。方真明讓司機(jī)將她和方文絮送回唐家,一下車,唐昭寇就知道這回事情不妙了——門房的屋里燈點(diǎn)得亮堂,唐舍元拿著一本書在翻看,聽到外面的響動,抬起頭來,與她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回來了。”唐舍元語氣沉凝,沒有半點(diǎn)波動,似乎對于唐昭寇的晚歸沒有絲毫芥蒂,說了這一句,他就讓方文絮先回自己的院子去,然后讓唐昭寇跟著自己到書房去。
唐昭寇故意掩嘴,裝作打了個哈欠,“爸,有什么話就說吧,我挺困的,想回去睡覺了。”唐舍元把書往桌上一放,不輕不重,但也在寂靜的夜里砸出一聲悶響,唐昭寇心頭跳了跳,臉上還是無所謂的神情,手指卻揪住了洋裝的布料,在指腹之間來回摩擦。唐舍元沒有看她,只是繼續(xù)說道:“萬輔抽屜里的那條蛇是不是你放的?”唐昭寇暗想,來了,估計嚇著萬輔了,不然唐舍元也不至于特地等她到這個時候,她半點(diǎn)沒有遲疑地應(yīng)了下來,“是我放的?!?p> “理由?!碧粕嵩雷约哼@個女兒,雖然性子頑劣,慣愛捉弄人,但她也是會挑選對象的。至少據(jù)他所知,“有幸”被唐昭寇盯上的人,或多或少都與她有些過節(jié),不是哪兒說話惹了她不悅,就是做事礙著她的眼了,雖然無禮,卻也有原因可究。萬輔看上去與唐昭寇沒有交集,但唐舍元認(rèn)定這其中一定還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他活該?!碧普芽芷擦似沧?,說起萬輔來,還有幾分義憤填膺,“你挑學(xué)生的眼光真差。你都不知道他人模人樣的背地里有多擠兌人,不僅帶頭孤立宋胥,他還故意弄壞宋胥的筆,讓他吃點(diǎn)苦頭才好?!碧粕嵩嫒萆跃嘈盘普芽茉谶@種一問便知的事情上沒有必要說謊,“就算是這樣,你也應(yīng)該稟了我,不該自己做小動作?!?p> 唐昭寇忽然笑了,笑得眼中有一點(diǎn)濕潤的水光,“告訴你,告訴你有什么用。你出面去為宋胥撐腰嗎?你讓他們到時候怎么看宋胥,覺得他是一個斤斤計較,仗著老師無理取鬧的人?你根本就不懂,他那么驕傲的一個人,也不會解釋,最后只會愈發(fā)被別人孤立。你愿意看到那樣的局面嗎?”
唐舍元沉默了,他伸手撫上唐昭寇頭頂?shù)陌l(fā)旋,“是我想岔了,難為宋胥那個孩子了?!彼q豫了一下,對唐昭寇說:“你們年輕人應(yīng)該更有話講,你平時就替爸爸多照顧照顧宋胥,他是爸爸朋友的孩子。至于萬輔這件事情,我和你,還要親自去一趟萬家,賠禮道歉,我也會告訴萬家老爺,讓萬輔以后不必來了,這樣的學(xué)生,我也教不了。小寇你看這樣可以嗎。”唐昭寇低低地“嗯”了一聲,算作回答。唐舍元又問她,“今天和你文絮姐姐,還有方家小少爺玩得開心嗎?晚上吃的怎么樣?要不要我讓鄭叔再給你燒點(diǎn)什么?”
“誒呀,從外面回來,哪回我是餓著肚子的?!碧普芽茌p輕捶了捶唐舍元,“你總這樣喂我,我要胖的?!?p> “那……時間也不早了,你去睡覺?”唐舍元試探著問了一句,見唐昭寇面色如常才放下心來。他們父女聚在一塊的時間說多也不多,說少也不少,但總是沒什么話講,無非就是些家常,畢竟從傭人口中說出和從唐昭寇這兒聽來是不一樣的,但唐昭寇也不會拿那些女兒心事來煩擾他這個做父親的,這也是為什么他希望方文絮留久一點(diǎn),那是個好孩子,若與唐昭寇能說說話,就再好不過了。
唐昭寇點(diǎn)點(diǎn)頭,她今天晚上跳了一晚上的舞,的確有些累了,也想先回去好好休息,和唐舍元說了聲“晚安”,就離開了書房。唐舍元看著書房的門在自己眼前緩緩關(guān)上,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睛,從書架正當(dāng)中那一層抽出一本相冊,翻到最后一頁,那張穿著洋裙的女子的照片躍入眼中,眉目艷麗,身段窈窕。他用手輕輕摩挲著照片,生怕重了,照片中的人兒就會疼一樣,嘴中輕聲地呢喃,“毓婷啊……你看看,小寇都長這么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多像你啊……”
“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則把云鬟點(diǎn),紅松翠偏……”
梅弄玉回到醉梨園的時候正遇上搬了張竹榻在園子里看星星的郝寒箏,嘴中還哼著《牡丹亭》的曲段,見他回來了,忙跳起來,“弄玉哥,你回來啦?”梅弄玉頷首,“你忙了一天嘴皮子功夫,還不歇著,晚上還唱曲兒?不怕傷了自己金貴的嗓子?”
郝寒箏擺擺手,“嗨,就是一時興起,隨便來兩句。白天在戲班子里有什么可忙的,那些個太太小姐,隨便挑兩句中聽的就打發(fā)了,沒什么難的,哪比得上你和魏青哥唱戲來的費(fèi)嗓子,再說了,你可不是還去喝酒了,你都不愁,我愁什么?!泵放癫惠p不重地彈了他額頭一下,“好呀,還學(xué)會打趣你弄玉哥哥了,下次罰你將園里的臟活累活都包了。今天就算了,我問問你,知道最近方家小少爺帶著的是哪家小姐嗎?”
涫城里有好幾個方家,但方家小少爺指的就是方真明,他是個愛玩的主,口風(fēng)又軟,哥哥姐姐認(rèn)了不少,叔叔伯伯叫得也親熱,大家說起他來,都是一句小少爺。郝寒箏不假思索地回了梅弄玉的話,“最近他有幾天沒來了。之前帶著的似乎是姜家小姐,不過我聽茶樓的小二說,最近身邊跟著的可比姜家小姐要漂亮。我還沒打聽是哪位?!弊砝鎴@的人,就是在這些老爺少爺,太太小姐身邊討活,平日里都將各家各戶的事兒打聽得門兒清,省得沒把準(zhǔn)舵,不小心惹了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