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弄玉撫上他的頭,安慰道:“說到底春日還是寒天,又多是花兒草兒瘋長的時候,容易咳嗽,班主熬過春天,到了夏天,就會好起來的?!彪m然梅弄玉口中這樣說著,但他心里其實門兒清,郝老班主已經(jīng)到了差不多油盡燈枯的時候,人都瘦脫了相,白發(fā)滿鬢。郝寒箏不是不知道,但他就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拼命點頭,將梅弄玉的話當作他最后的安慰,抹了抹眼中還未沁出的眼淚,勉強地笑了笑,“玉哥說得對,到了夏天,父親就會好起來的?!?p> 咸懷吉是個雷厲風行的人,他說要去見一見宋胥,隔日便自己去了峴山村,也沒讓人陪著,自己一個人徒步就到了山邊。在地里干活的村民看到村里乍然來了個彪形大漢,不由地都心生納悶,個個面面相覷,也沒一個膽大的敢上前問話,直到咸懷吉找上他們中的一個,遞上了一根煙。
“這位兄弟,我打聽一下,宋胥住在哪兒?”
被搭話的村民拿著他的煙,那是十二分的不自在,猶豫了一下,看著面前的男人顯然是不好惹的模樣,還是給他指了宋家的位置,“他們家當家的今天在家,宋胥不在,你找他叔宋鐵柱就是了?!毕虘鸭獞B(tài)度禮貌地謝過他,然后就往宋家走去,村民們對視幾眼,刻意壓低的聲音在田埂邊響起。
“宋胥不是在城里讀書嗎?怎么招惹了這樣的人物?”第一個開口的村民說出了眾人心中共同的疑惑。
“誰知道哩,你看他那身肌肉,得比方屠夫還強上幾分吧?”咸懷吉的身材給眾村民都留下了不小的震撼。
“就是不知道他來做什么?!币灿行牡馗裢馊彳浀拇迕耖_始為宋胥一家人擔憂,“你說要不要去個人到李大夫家告訴小朗?。俊钡怯写迕翊蛳怂哪铑^,“這個時間,小朗怕是跟著李大夫在外頭呢,還是別操心了,我看他也沒什么壞心,剛才不是還給猛子遞煙嗎?”
咸懷吉是不知道眾人在背后對他的這些議論的,就算知道,也不會太意外,畢竟他的身材和長相擺在那兒,再加上一身從戰(zhàn)場上練出來的殺伐之氣,想不讓人誤會都難。
今天宋鐵柱剛結(jié)束了一樁短工,在家休息,正屋里屋外地收拾院子,擦墻拖地,看見咸懷吉出現(xiàn)在院子外頭時,他也只是粗略地打了一眼,奇怪他的眼生——來峴山村的外人并不多,就沒多大注意,但是咸懷吉喊了一嗓子,“是宋鐵柱的家嗎?”這回就可以篤定是來找他的了,于是宋鐵柱揣著滿腹疑問走了出來,“我是,你是……”
咸懷吉也給他遞上一根煙,“你就是宋胥他叔宋鐵柱吧?”他對宋鐵柱也存了打量,宋鐵柱的眉眼與宋胥是截然不同,找不到一點宋慶的影子,但是村民們說他是宋胥大抵叔叔,于是咸懷吉也打算問問他。聽到宋胥的名字時,宋鐵柱的心已經(jīng)吊了起來,狐疑地看著咸懷吉,“你有什么事嗎?”咸懷吉露出一個笑,但這笑不僅沒有緩和兩人之間僵硬的氣氛,反而讓他只有一只獨眼的臉看上去愈發(fā)的猙獰,“你別急,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問問,你是一直在這里生活嗎?”
宋鐵柱的戒備立刻拔到了極點,這個往日粗神經(jīng)的大漢,此刻居然也會蒙騙人了,“是嘞,我就是峴山村人。”但是咸懷吉這么些年在道上吃的飯,走的路都不是白來的,根本沒有放過宋鐵柱神情上的一絲不自然,又追問道:“宋胥他也一直在峴山村嗎?”宋鐵柱坦然地面對著他的視線,“這娃兒從小就是我?guī)е?,我看著他長大的?!?p> 咸懷吉表示自己沒有惡意,“我叫咸懷吉,是涫城人,就是偶然見到宋胥,覺得他像極了我一個故人,我那個大哥也是峴山村人,但我有些年沒有他的消息了,所以就想著來問問。”
宋鐵柱聽了咸懷吉的說辭,仍然懷有戒心,他現(xiàn)在猜測這個“不速之客”定是與宋慶有些交集,但是宋慶和他的關(guān)系,是否就是他口中所說的“大哥”,還有待商榷,畢竟壞人也不會將自己的意圖寫在臉上,誰知道自己面前的這個咸懷吉是不是當年那些人的同黨呢。咸懷吉大略也察覺到了宋鐵柱對自己的不信任,他于是笑著說:“能不能讓我留在這兒,再見一見宋胥,讓我確認一下,他是否真的與我的大哥長得那么像?!?p> 宋鐵柱同意了,咸懷吉便幫著他一起做活,等待宋胥,宋鐵柱也沒攔著他,只是咸懷吉說什么,他都回答得簡單敷衍,再不就是不吭聲,直到宋朗回來,也只告訴宋朗,這是自己的一個朋友。
宋胥回來的時候,在村口見到咸懷吉,給了宋鐵柱一個詢問的眼神,宋鐵柱沒有拿對付宋朗的那套說辭應(yīng)付宋胥,而是由著咸懷吉和宋胥交流,自己則是在一旁盯著,看有沒有哪兒不妥。咸懷吉將宋胥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個遍,宋胥的確是像宋慶,但五官比宋慶更精致些,如果是對宋慶不熟悉的人,可能還不會覺得他們有多像,但是咸懷吉可是當初與宋慶一起闖腥風血雨的人,自然不能相提并論。宋胥既然不是宋鐵柱的兒子,而峴山村如今只剩一戶宋家人,十有八九,宋胥就是宋慶的血親,因此他下定了主意,也留了一句話給他們,讓他們小心著點,最近道上可能會有人找宋胥的麻煩。
宋鐵柱心情沉重地回了家,宋胥跟在他身邊,也對咸懷吉那看似莫名其妙的一句話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有宋朗看著宋鐵柱陰著臉,還上前問了一句,“爹,這么晚了,你不留你那個朋友吃飯???我還特地多做了一點?!彼舞F柱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少操心,吃飯?!?p> 這件事似乎就是一個小小的插曲,過去了些日子,宋朗早就忘了,宋胥只在心底留了個印記,唯有宋鐵柱耿耿于懷。日子一天天熱起來,宋胥卻因此吃了點苦頭——他過早地換了薄被子,卻意外地著涼了,早晨起來意識昏沉,走在日頭底下也有些發(fā)眩。但即便是這樣,他也依舊拿著書去竹林邊上讀,只是間歇停下來咳嗽幾聲。方文絮看著眼里,記在心里,進屋拿了一盞茶,向他走去。
他們二人清晨往往都是各做各的事情,從來沒有交集,點頭致意,問一聲“早”便是頂天了。見方文絮將茶遞給自己,宋胥略微有些吃驚,他看到顏色清透的茶湯,也覺得有幾分口干舌燥起來,便接了茶,謝過方文絮的好意,仰頭一飲而盡。方文絮看著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手指不自在地捏在一起,宋胥倒是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異樣,自若地將杯子還給她,又說了一聲“謝謝”。方文絮低低地回了一聲“不客氣”,把杯子放回屋中,就又執(zhí)書坐在溪邊,兩人都靜寂無聲地翻過一頁紙。
發(fā)現(xiàn)宋胥咳嗽的不僅是方文絮一人,來找宋胥的唐昭寇也發(fā)現(xiàn)了,她要心直口快些,直白地問宋胥,“哎呀,你怎么咳得這樣厲害,明明春天都要過去了。”
宋胥這時嗓子眼里又冒上來一聲低咳,他掩著嘴離唐昭寇遠了一些,“晚上貪涼,不小心著了風?!碧普芽軠啿辉谝獾赜譁惲松先ィ恢钡揭粋€能看得清宋胥眼睫顫動的幅度的距離才停下,宋胥習慣性地蹙起眉頭,提醒她道:“離我遠一些吧,小心過了病氣?!边@不是他第一次讓唐昭寇與她保持距離,唐昭寇是在沐浴在西方文化中長大的,不像傳統(tǒng)華夏女兒那樣看重男女大防,可宋胥又是個恪遵君子禮儀的人,就不免時常出聲提醒。唐昭寇“哦”了一聲,往后頭退了一步,“虧你平時還提醒我呢,你倒是比我先嘗到了生病的苦頭。你去找大夫看過了嗎?”
“還沒有?!彼务愕拇_還沒去找大夫,“這種小病,在被子里捂一捂就好了?!碧普芽軈s是不依了,“我記得誰上次和我說要小心受涼得肺病的,怎么擱自個兒身上就不當回事了呢?我等下就讓人去叫大夫來?!?p> 看宋胥的模樣,似乎是想要拒絕她,唐昭寇立時就不高興了,撅起嘴來,“不準拒絕我。你總得將自己的身體當一回事吧?就這么說了,我差人去找大夫,你放課的時候先別走,我讓大夫給你看看,要開什么藥,也立刻讓人陪你去抓了,省得你回去麻煩?!碧普芽苁亲⒁饬舜朕o的,在她的認知里,峴山村根本就沒有抓藥的條件,宋胥要是就這樣回去了,這病指不定還要一拖再拖。
宋胥有幾分無奈,“好了,我知道了,聽你的就是了?!碧普芽苓@才滿意,像吃了蜜的孩子,甜甜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