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更：〈入夢〉

　　“阿彌陀佛，施主——”

　　“嗯？”跪坐在拜墊上的男子回過神來，向老僧拜了一拜，“方丈。”

　　“施主，可有考慮周全？”老僧也不計較男子分心一事，耐心再問。

　　男子望向上方佛祖的方向，閉了閉眸子，流下一滴清淚，顫抖著聲音：“小生愿出家為僧，不悔?！?p>　　方丈嘆息了一聲。

　　顧家人找來這廟宇的時候，看到的正是被圍在僧侶中的小兒子——顧辭。

　　此時的顧辭已褪去來時的玉冠白袍，一襲僧衣加身，長發(fā)也被齊根剪斷。雖與往日處處不同，可就是那熟悉的面貌。

　　是了，顧辭正是江南富商顧華的小兒子。顧華早年白手起家，生意越做越大，迄今已成為楓都赫赫有名的富商，在一眾名流中風(fēng)評甚好，只因此人富貴后不忘本心，半生只待一人。大兒子顧詩子承父業(yè)也已出名，小兒子顧辭取得狀元郎。

　　福澤十三年，當(dāng)是顧辭二十歲生辰。

　　這日顧華剛踏進(jìn)自家府內(nèi)，小兒子身邊的書童吟風(fēng)一陣風(fēng)似的沖到他面前：“老爺老爺，公子他出事了！”擔(dān)心小兒子的顧華連衣裳都未換下，匆匆跑向次院。

　　推開門，正和欲離開的幾位郎中撞上。

　　顧華也不顧不得待客之道了，拉著郎中的袖子便問：“醫(yī)師，我兒子如何？”幾位郎中面面相覷，最終由其中最為年長的開口：“顧老爺，我等醫(yī)術(shù)不精，實(shí)在……”剩下的話老郎中沒說出口，可大家都懂。

　　顧華放開手，“弄月，送幾位郎中?！?p>　　顧家小公子的病鬧的城中百姓皆知，眾人各執(zhí)其詞，其中不乏借機(jī)鬧事者。城中的求醫(yī)帖已貼了四日，這四日里，竟無一人揭榜。眾人瞧著帖上的重金酬謝發(fā)愁，可對于顧小公子的病又無可奈何。

　　昏迷的顧辭只覺自己被困在一片黑暗中，像是過了漫長的歲月，直到一道光撒在他身上，周圍漸漸明亮，他醒了。

　　入眼是紅色，鋪天蓋地的紅色，未等他看清自己身處何處，有人跑出去，大喊著“公子醒了，公子醒了！”

　　這聲音，是吟風(fēng)？

　　一夜之間，顧小公子蘇醒的消息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傳遍全城。

　　而這消息的主人公正聽著父親和兄長說他昏迷不醒期間的事。

　　“什么？！我不同意?！睆奈輧?nèi)傳出顧辭的反問聲。他……他父親竟給他安排了這樣一場荒唐的婚事。

　　顧詩皺眉：“可你醒了不是嗎？”

　　“是啊，這一場婚事還是有用的?，F(xiàn)如今你已娶了那女子，萬萬不可做忘恩負(fù)義之人?！?p>　　顧辭再沒反對，可也沒應(yīng)下。

　　顧府上上下下都知道顧辭不待見這個沖喜嫁來的姑娘，連見一面都不曾有，直接派人將她趕去最偏的院子。那姑娘也不惱，日日一副風(fēng)輕云淡的樣子，像是早料到現(xiàn)今的處境。

　　再說顧辭，顧辭夜夜做夢，詭異的是，每夜的夢境他都能夢到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日日夢境相連，實(shí)屬詭異。

　　那女子是一大戶人家的嫡出次女，因家中庶女迫害，流落至偏遠(yuǎn)的小鎮(zhèn)子里。大戶人家的女兒通常保養(yǎng)得金枝玉葉，她也不例外，一連幾天她都餓著肚子，渾身上下臟兮兮的，誰見了都覺得這是個小乞兒。

　　男子是鎮(zhèn)上唯一的郎中，年紀(jì)輕輕，醫(yī)術(shù)造詣卻是極高，許是因?yàn)槔芍小爸尾【热恕钡尼t(yī)德，他才將她救回了家。

　　一連數(shù)日夢到這對男女，日日夢境相連，也難免引人深思。既然沖喜都有可能，為什么不可能是那個女人作怪？

　　“興許就是那個女人作怪。自從他來了就開始這樣，不是嗎？”顧辭這般琢磨，已然忘卻沖喜救了他。

　　他準(zhǔn)備去問她。

　　方才踏出書房門，便有下人喊道：“不好了，二夫人落水了——”

　　顧辭心里猛地一震，卻還是懷疑：莫不是她料到我已知曉此事因此扮得落水身亡？

　　來到潭邊，那個女人已被救上岸來，顧辭沖過去就要揪起她的衣領(lǐng)責(zé)問，突然間看到她的臉，是她！是夢里的女子！

　　在他愣住的一瞬間，手腕一把被人握住，未等他看清那人，突如其來的一耳光落到他臉頰上，他這才看清身旁站著的人，是眼里充滿失望的父親。

　　“父親……”

　　“孽子，我且問你，是否是你因不喜音兒，派人推她落水？”顧華一臉怒氣。

　　“父親，你不妨問問那女子兒子是否做過此事？”

　　回答他的又是顧華的一耳光。

　　“掛白帳?！?p>　　顧辭心里難免怨著沐音兒，兩日都躲在書房內(nèi)，對外說是溫書，實(shí)則一點(diǎn)兒書都看不下。

　　夜里他又做夢了，這一次沒有男子，只有那名女子，女子轉(zhuǎn)過身，面容漸漸清晰，正是他沖喜夫人的面容！?。?p>　　女子一臉猶豫不決，最終停在原地望向他。

　　“顧辭，你可還記得那些夢？”

　　夢？他想起來了，日日相連的夢！他正是要問他這個。

　　沐音不見他回答，也毫不在意，繼續(xù)道：“你可知我為何會出現(xiàn)在你的夢里？夢里女子是我，夢里男子則是你?！?p>　　顧辭抬頭，疑惑不解。

　　“前世你救我一命，余生許我幸福。大恩未報，今生我便來救你一命，助你渡過難關(guān)，功成名就?！?p>　　“你如何得知我有劫難？”顧辭聲音顫抖。“我在忘川河畔求了孟婆數(shù)十年，她這才應(yīng)我愿，予我命簿，以余生交換，許我救你一劫，便是沖喜?！?p>　　顧辭癱倒在地，她用命救他，他竟存了那樣惡毒的想法。

　　“啊辭，我要走了。興許來生還能再見，莫要失落。我是自愿的?！?p>　　她說她自愿救他。

　　原來貼榜的第五日，顧府來了一個不請自來之客。

　　“神醫(yī)可是見榜而來？”顧華問道，攜大兒子顧詩行了一禮。那人擺手，并未回答，只是向顧辭的屋子走去。

　　到了屋內(nèi)也只是坐下，顧華見此立刻明白，譴小廝婢女散去，關(guān)上門，問對方：“神醫(yī)，如此？”

　　桌旁那人四周打量了一番，開口：“我非神醫(yī)，喚我曼華便可，只是受一人所托?！?p>　　“那我兒……”曼華打斷顧華的話，“沖喜便可?！?p>　　曼華當(dāng)著二人的面一揮袖，屋內(nèi)憑空出現(xiàn)一女子，朱唇粉面，花容月貌，果真應(yīng)了那句“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fēng)來珠翠香”。

　　“這……”二人震驚歸震驚，大家的禮儀讓他們并未多言。

　　“沐音兒拜見公公，拜見大哥?！迸有腥f福禮。

　　顧家小公子瘋了，從顧二夫人出殯那天起，大街小巷議論紛紛。

　　只有顧辭自己知道，每日喝到爛醉如泥，他才能不去想她，還能再夢到她。

　　前世的記憶讓他后悔至極，對她的感情來的一發(fā)不可收拾。

　　“大師，我如何才能見到她？”醉酒的顧辭抓住路過的僧人，眼神迷離，口齒不清地問。

　　“阿彌陀佛，施主，逆天改命，自要有人承擔(dān)后果?！?p>　　“大師，我想見到她?！?p>　　“阿彌陀佛——”

　　酒醒后的顧辭馬不停蹄地奔向城外的寺廟。

　　“大師，我可能用余生常伴青燈換得來世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