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世哀愁
如此,不是背叛大明了嗎?朱國弼怎會如此窩囊?他可是靖難之變的名將朱能的后人,就是因為這位祖先,朱家才會世襲爵位,光宗耀祖。當(dāng)年,朱能南征行至廣西時,明成祖對侍臣說道:
“朕夜觀天象,西帥有憂,難道要應(yīng)在朱能身上嗎?朱能雖然可以完成這件事,但我卻擔(dān)心他不適應(yīng)南方的氣候。”
十幾天后,朱能死訊傳來,明成祖非常震驚,覺得是自己詛咒了朱能,廢朝五天告慰朱能在天之靈。如今,朱能是否能看到,他的后輩膽小懦弱,主動投降,棄大明江山而不顧。雨沒有停下,每一滴雨珠仿佛都在拼盡全力澆透這一座城。
后來,他循列北遷,要到BJ去了。剛到BJ,朱國弼就被軟禁起來。清軍也似乎看透了他墻頭草兩邊倒的惡習(xí),想從他身上榨取一點兒錢財,一點兒侮辱文官的名聲。
軟禁之后,朱國弼一家失去了生活來源,開始想法子尋出路。天蓬哪有什么妙招,他憋了幾天,想出的法子,居然是“賤賣家中妾室”-也就是賣老婆。
他覺得,既然能花錢將她們買回來,就能再將她們賣出去,讓她們隨波逐流,如花瓣飄落于淤泥中,自尋出路。
消息一經(jīng)傳開,家里立刻亂成了一鍋粥。不少姬妾不知所措,她們已經(jīng)養(yǎng)尊處優(yōu)許多年,籠子里待慣了,哪還有力氣出去混。
唯有寇白門還算冷靜。剛嫁進朱家時,她僅憑一時沖動、一點虛榮就成了別人的妾室,沒想到兩年不到就要大難臨頭各自飛了。她穿過庭院,來到他的身邊。
“聽說你打算將我們?nèi)假u掉?”她說。
朱國弼就是打算這么做,可他從未在口頭上如此直接地承認(rèn)這一點。說出來太沒面子,不是嗎?
當(dāng)年名垂千史的一段風(fēng)流才子與佳人的傳奇,如今卻是狗尾續(xù)貂??此麤]反應(yīng),三霄繼續(xù)說:
“你把我賣了,頂多值幾百兩,恐怕以后你還得靠賣別的女子來湊錢。要不這樣,你放我回金陵,給我一個月時間,我一定能籌得兩萬兩銀子回報你。”
朱國弼先奉上了一陣?yán)湫??;貓螅貓笫裁??可他突然間就不笑了,他看到了寇白門那張面無表情卻充滿期待的臉。他同意了。輕易就答應(yīng)了一個19歲的少女為他南下四處籌錢,到處奔波去了。
她揚長而去、日夜兼程,時間如白駒過隙,飛花流轉(zhuǎn),把她從一個現(xiàn)實拋到了另一個現(xiàn)實。她在熟悉的秦淮河岸下馬時,秦淮河早已面目全非,姐妹們各自離散,她只有挨家挨戶去找、去尋。
她先尋得了閨中密友,后來又找到了她們的情人。當(dāng)她說出她需要錢去救朱國弼時,文人雅士們都拿出了自己所剩無幾的錢財。他們以為自己救的是真正屬于明朝的人,一個精神上和實際行動上都忠于明朝的人。
他們以為她如此急迫,是為了大明。若不是,一個女子何必顛沛流離到如此地步?在他們眼中,她是俠女,是最有氣節(jié)之人。她確實如此,但他們想要贖的那個人不是。
幾天之后,寇白門匹馬短衣,攜一丫鬟歸來。我欠你的,我這就還給你,也贖清了自己因一念之錯而犯下的罪孽。
她憑著過去的好名聲與各路交往的友誼為底,齊聚各位姐妹,很快就籌得了兩萬兩白銀。
朱國弼非常震驚,一個月來他每時每刻都覺得自己信錯了人。他期盼她能成功,但更希望她就此一蹶不振,彼此兩敗俱傷。但她居然做到了,真的將他從軟禁的住所贖了出來。他問了緣由,她卻一言不發(fā)。
她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目光灼灼。朱國弼看不出這目光中有什么,竊以為她還眷戀著自己,便開口說道:
“你我前緣未斷?!?p> 寇白門冷笑一聲:“當(dāng)年你用銀子贖我出青樓,如今我也用銀子把你贖回,你我互不相欠?!?p> 他們從未見過他在一日跪雨后,回到家時的興奮與洋洋自得的狼狽之態(tài),仿佛他贏了,他終于打通了明清兩朝的要害。
陪在這樣的人身邊,她不恥?;钤谶@樣的世道中,她不甘。離開朱國弼后,她哪也沒去,重新回到娼門中。
百年前,靖難之變后,建文帝朱允炆失蹤,朱棣即位,面對無數(shù)建文帝的舊臣,這位千古一帝決定讓他們其中最忠誠的舊臣子的家屬淪為世代官娼,永不得翻身。
有人雞犬升天,有人則入了教坊司,仿佛一只被打回原形的蟲豸??芗业淖嫦然蛟S就是在此時遭難的,而朱國弼家就是此時平步青云的。
她嫁給他的那一刻,是否也想過在他身邊,就相當(dāng)于借到了當(dāng)年祖先們應(yīng)得的一點微弱的輝煌?
如今,她又回來,他依然高高在上,同在一處水深火熱中,卻仿佛是兩重天。
重回單身生活的寇白門,自號女俠,在家中修筑亭園,與諸多少年名士往來交游。她沒有因為救朱國弼欠下一分錢,那些錢都是愛明志士心甘情愿的付出。她日夜顛倒,醉生夢死,再也不求偷生。
可是,縱情玩樂并沒有讓她的心靈得到安寧。每次縱酒歡歌后,她總是心生一股悲涼,總是放聲痛哭,總是笑得慘淡駭人。
她曾與揚州一位孝廉交好,想要再嫁,最終還是分手了。
人生暮年的時候,她愛上了一位少年。對她來說,那應(yīng)該不是愛情,而是歲月涼薄中的一點溫暖。這位少年郎叫做韓生。遇見他時,她已是重病纏身,她希望他能躺在她身邊,聽她訴說往事,說說她自己的短暫一生。
韓生委婉拒絕了,只說自己會再來。他走后,漫漫長夜像是枯萎的花,一片一片掉落下來,被摧毀,被融化。
然而,就在她自怨自艾時,忽然間聽見了別人的怪笑。這怪笑來自隔壁。她靠墻仔細(xì)分辨,其中一人的聲音聽起來像韓生。沒錯,這人就是韓生。而此時與他說笑的,是她自己那年輕貌美的婢女。
她把婢女叫到身邊來,一怒之下舉起鞭子抽了她十幾下。可這十幾下抽在了皮肉上,卻沒抽在心上。婢女眼里滿是憤恨,挑釁與蔑視??馨组T在氣病交加中,溘然長逝。
少年時在妓院里,她曾以為客人們多數(shù)都瘋了,從了良才發(fā)現(xiàn),其實真正有病的人是生活中的人。
兩個世界,哪一個是現(xiàn)實,哪一個是夢境。在她心里已經(jīng)明了。末日似夢,娼門才是現(xiàn)實——是她逃離不了的現(xiàn)實。
三霄合體下世,又不幸遇上了天蓬這樣的渣男,在既有的矛盾中結(jié)束了一生。鬼魅妖嬈,濃霧彌漫卻星火點點,歡愉一場,只是廉價煙火。而她自己,淪落紅塵早已是命中注定。贖罪與挽回,則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一池瀲滟,一世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