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塔畢山脈向南至羅毋嶺,橫亙著一個雖不寬,卻不可見底的峽谷深淵,此深淵并非自然形成,而是千年前一古神渡劫時,硬生生由天雷劈出來的。珞麟因地制宜,以法力在深淵斷層內(nèi)鑿出山洞,以翠色水簾制造幻象,開辟出了她凡間的兩處歇腳地之一——瀾心水澗。
除了僅僅聽過名號卻不知具體位置的皎玥仙君和岐鳳外,唯一知道這個地方的,就是無袖。
半月前,無袖穿過坪疆國崖底向百草谷而去,被早早埋伏在那里的羅曦元君殺了個措手不及,受了傷后在珞麟幫助下及時逃離,來到了瀾心水澗養(yǎng)傷。
如今,水澗的主人離開,留在這里的便只有他孤單一人。
萬軍聽臣符已經(jīng)快要完全煉成,現(xiàn)在不能出現(xiàn)任何岔子,珞麟已經(jīng)歸家,此處不再是安全之地,他理應(yīng)馬上離開。然而天界和幾大上仙家族灑下了天羅地網(wǎng),妖界也已然容不下他,和萬軍聽臣符定了死契的妖族與仙族均已被天兵看管,他現(xiàn)在竟是除了這里再也想不出其他可以去的地方。
捻起一棵珞麟采回的草藥,無袖有些出神,神思如一縷輕煙,緩緩飄回那段被他無數(shù)次憶起的歲月。
妖界無憂谷曾有一個非常古老的名字,叫做江隋灘。彼時天地初三分,天界、妖界、人界各霸一方,天界莊嚴神圣,人界繁盛豐饒,妖界隱蔽神秘,初任妖王不僅修為大成法力高強,還有一顆高潔仁義之心,將土壤肥沃適宜農(nóng)桑的平原都讓給了更弱小的人族,自己則帶領(lǐng)妖族居于江隋一帶的淺灘,故妖界又名江隋灘。
這位仁慈的初任妖王,便是無袖的祖父,赤梟玄良。
可惜好景不長,鳳族先祖岐晷野心蓬勃欲煉制萬軍聽臣符,第一個利用的,便是好友玄良,利用他得到了妖族諸多信物,令平靜幸福的妖界轉(zhuǎn)瞬陷入紛飛戰(zhàn)火。
玄良痛心不已,可無奈大錯已經(jīng)釀成,后悔無用,欲求助天宮,才發(fā)現(xiàn)不少仙族也受到波及,天界根本無暇他顧。玄良思慮再三,最后只得忍痛拋下?lián)磹鄣钠拮优c尚在襁褓中的孩兒,獨自前去阻攔岐晷,卻因勢單力薄,最終凄慘戰(zhàn)死,落得個尸骨無存、神魂湮滅的下場。
玄良死后,妖界大亂,直至鳳族傾全族之力抵御岐晷,天降神罰將岐晷封印,妖界才在第二任妖王的統(tǒng)治之下重新安定下來。
妖界安定,新王上任,妖怪們很快便淡忘了那位英勇犧牲的初代君主,而玄良的妻子也因不想看到兒子安源重蹈父親的覆轍,只傳授兒子岐黃之術(shù),想讓他作為一名醫(yī)者安度一生。
在她的教導(dǎo)下,安源成為了一名優(yōu)秀的醫(yī)者,成年后與一雀妖成親,隱居于妖界,生活平靜且安逸。百年后,妖界內(nèi)亂,政權(quán)幾番更迭,整個無憂谷都陷入了連綿戰(zhàn)火之中,玄良攜妻子出世救人,夫妻卻雙雙逝于戰(zhàn)火之中,留下年紀尚小的兒子。此子幼失怙恃,隨家園破碎的小妖們四處流亡,獨自度過了幾十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又曾受過重傷,以獸形潛藏在人界密林深處勉強度日,年至百歲卻仍不會說話。
這孩子,便是無袖,一個不知溫暖為何物,也沒有名字的棄兒。
直至多年后,一位剛剛飛升的小狐仙駕云不穩(wěn)跌落人界,他才第一次體會到了何為溫暖。
跌入密林的螢狐昏迷了大概三日,醒來時正值夜半,身下是柔軟的草坪,身側(cè)是淙淙的溪水,他強忍著肋骨斷裂帶來的疼痛坐起,連喘氣都有些艱難。
“嗚——”
溪水對岸突然傳來一聲梟鷹的尖嘯,螢狐一個激靈,下意識發(fā)動神力包住身體,他警惕的四處張望,卻再未聽到有動靜。
強烈的危機感驅(qū)使下,他無暇繼續(xù)在此處耽誤時間,集中將神力凝集在肋骨處,疼痛感緩輕,他終于可以起身行走。
月色明亮,溪水中映著點點星光,螢狐捧起水暢飲幾口后,想要沿著溪水一路向下,尋找一個有人煙的村落暫時歇腳,待傷好后再回天宮復(fù)命。誰成想他腳還沒邁出幾步,一道黑影如離弦之箭般從溪流對面的樹叢中沖出,直直撞進了他的懷里。
劇烈沖撞差點將螢狐凝聚在肋骨處的神力沖散,他疼得渾身麻木,躺在地上動也不敢動,直到那鉆心蝕骨的痛勁兒緩過去,他發(fā)黑的雙眼才緩緩找回光亮,能看清撲在自己懷中的黑影。
這是一只昏迷的黑梟,翅膀上的羽毛幾乎已被拔光,只留下觸目驚心的斑駁血點,本該尖利的喙已被磨平,甚至有些變形,它的樣子看起來如此凄慘,以至于螢狐幾乎下意識便認為它已經(jīng)死了。
“血還是熱的……”
螢狐感覺到手心微弱的跳動,確定黑梟還活著后不禁松下一口氣,抬眼瞟向它逃離的樹叢,果然看到一直灰狼正匍匐在樹叢之中,眼神兇惡的打量著自己。
“你若自行離去,我便不傷你?!?p> 螢狐默念口訣,法器十二片雪葉飛刀瞬間便出現(xiàn)在身后,灰狼察覺到殺氣,眼中的兇惡立刻消失殆盡,告饒般嗚咽幾聲,乖乖從樹叢離開了。
“你堂堂一只猛禽,竟被一匹灰狼傷到如此地步,也不嫌丟人。”
將重傷昏迷的黑梟輕輕放在地上,螢狐深吸一口氣,咬牙下定決心,將保護肋骨的神力分出,緩緩注入進它體內(nèi)。
“咦……”
察覺到黑梟體內(nèi)本身便有一股靈力,螢狐立刻停手,將它翻轉(zhuǎn)過身仔細查看,果然看到兩翅中心的羽毛內(nèi),一根木刺已經(jīng)深深扎入了他的命穴。命穴便是命門,凡鳥若是傷到此處,早就一命嗚呼,此黑梟卻依然活著,說明他其實是只有靈力修為的妖或者神仙。
“原來如此?!?p> 他輕笑一聲,催動神力絞住木刺,緩緩將木刺拔了出來。
木刺拔出,瞬間便有紫色光暈包圍住黑梟的身體,接著,一個渾身是血的消瘦少年漸漸浮現(xiàn)在光暈之中。
螢狐以手探了探少年的鼻息,確定他沒有因為拔刺而痛死,稍稍放下心,咬牙將他背起,無奈道:“早知你原型是個少年,我便先不拔刺,馱著這么重的包袱下山,怕是還沒找到村落,我便累死在半路?!?p> 跌跌撞撞連拖帶拽的將少年拉下山,螢狐幾乎力竭,而更令他絕望的是山腳下那村落已經(jīng)荒廢許久,顯然是在洪水或大的災(zāi)荒后舉族遷徙,一粒粟米都未有留下。
挑了個勉強能落腳的院子,螢狐將少年放到草垛上,自己坐在一旁打坐調(diào)息,想要早些緩過精神,好去給自己和少年都弄些吃得回來。
調(diào)息中,身邊的少年突然動了,他艱難睜開被血糊住的雙眼,迷迷蒙蒙中看到身側(cè)有一白色身影,頓時雙眸大睜,抬手便欲將其推開,卻在觸碰到身影之前直接被護體神力彈飛了出去。
“呃!”
少年重重撞到土墻上,竟將年久失修的土墻撞出了裂縫來。
聽到動靜,螢狐趕緊收了神力,扭頭見少年以臉著地趴在地上,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竟然會被我的神力彈開,你也太弱了些。”
他起身將少年拎起,重新丟回草垛上,有些無奈的說:“你老實待著,我去看看附近有沒有山果可吃?!?p> 少年以手抱膝縮成一團,隱藏在臟亂長發(fā)后的雙眼滿是怯意,顯然并沒有聽懂螢狐在說什么。
螢狐察覺到他神色不對,不禁蹲下身來,盯著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眼中怯意更盛,縮得也更緊了一些。
確定這少年聽不懂自己說話,螢狐不禁有些頭疼,他自己也是野獸所化,深知人與靈智未開的生物交流起來并不容易,更何況他們倆一個天上飛一個地上走,交流起來就更困難了。
“罷了?!?p> 螢狐褪下自己的外袍幫少年遮住光/溜溜的身體,在少年害怕且疑惑的目光中,施仙法幫他清理掉頭發(fā)上的血跡,在腦后束成一條長辮子,然后抬起胳膊,用袖子仔仔細細的擦拭他臉上的灰塵與血污,邊擦邊安慰道:“不會說話便不說吧,反正我那些兒孫也不會,權(quán)當(dāng)多了個小后輩。”
少年感受到自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善意,緊繃的身體漸漸放松,他抬起黑亮的眸子盯著螢狐在月色下泛著熒熒淺光的湛藍眼眸,不知不覺竟看到有些癡了。
“看什么呢?!蔽灪p笑幾聲,在他鼻尖點了下,柔聲道:“等下我去尋些吃的,你乖乖待在這里?!?p> 少年眨巴了幾下眼睛,伸出兩條重傷褪皮的胳膊,輕輕拽住他的衣角,自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啞的嗚咽。
他這幅模樣太過可憐,螢狐的同情心瞬間滿溢,一時也無法把他獨自丟在這里,只得留下來陪他繼續(xù)餓肚子,直到他睡著。
二人在這破舊小院兒里待了半月,螢狐的傷終于大好,少年身上的傷也被螢狐醫(yī)好了七八成,就在螢狐準(zhǔn)備與少年告別回去天宮時,少年又突發(fā)高燒,絆住了他回去了步調(diào)。
一個多月的相處后,少年多多少少可以聽懂一些話語,也可以用生澀的嗓音,艱難的喚螢狐真名:璃淵。
“璃……淵……”
少年抬頭,看著正為自己束發(fā)的螢狐,斷斷續(xù)續(xù)的說:“名……名字……我……我也……”
“你也想有個名字?”螢狐問。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嗯……我想想……”
螢狐在少年面前蹲下,抱著他漂亮的臉蛋看了半晌,突然笑道:“你啊,翅膀的毛一直長不出來,就好像穿衣裳一直沒有袖子,不如……就叫無袖好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