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江暮云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自稱叫李倩，是秦浩宗的秘書，專門來接她和安安出診。
江暮云拎上出診箱、帶著安安出門。走出城中村，見路口停著秦浩宗那輛奔馳，一個穿職業(yè)套裝的漂亮女人正站在車旁。染成淺栗色的頭發(fā)利索地盤起，臉上化著精致的妝，典型的職場精英形象。李倩的微笑又標準又職業(yè)，只是眼神里的打量和探究卻暴露了她的真實想法。江暮云太熟悉這種眼神了，多少年前，每當有人知道她是江惜秋的女兒時，類似的眼神就會落在她身上。
“江大夫您好，我是秦總的秘書李倩，秦總讓我接您和安安過去?！彼职霃澭鼘Π舶舱f，“安安，咱們上車吧？”說著向安安伸出手。安安看著她不說話，小小的身體努力挨近江暮云。江暮云摟住安安，臉上表情淡淡的。李倩的香水味撲鼻而來，不知道她是噴了多少香水，連用慣了消毒水的江暮云都覺得氣味太濃，故意抽了抽鼻翼。安安看見媽媽的樣子覺得好笑，也抽了抽鼻子。
李倩的笑容僵在臉上，她站直身體，閃身讓開車門。
江暮云示意安安先上車坐下，等她上車時發(fā)現(xiàn)李倩跟在她身后也要進來，于是和安安換到最后一排，把中間位置留給李倩。
李倩坐好后系上安全帶，讓江暮云也把安全帶系上。江暮云以前只坐過出租車，出租車后排的安全帶就是個擺設。她左右找了半天才在縫隙里找到安全帶，給自己和安安都系上。
李倩等她弄好了，笑吟吟地問她是哪個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學的是什么專業(yè)，江暮云言簡意賅的答了。她又問安安在哪里上幼兒園，條件怎么樣，江暮云也一一答了。李倩笑著說江大夫不要這么拘束，她其實是李勛的姐姐，大家以后打交道的日子還長。江暮云說了聲好的又不再說話。李倩坐在中間，她要和江暮云說話就得側(cè)著身體向后，大概覺得麻煩，于是也就不說了。
李倩不再發(fā)問，江暮云正中下懷，她終于能回答安安的問題了。安安是個“問題兒童”，看見一輛雙層公交車要問，看見一棟造型奇怪的樓要問，車里的折疊小茶幾和移動電視也都被問了一遍。江暮云非常耐心的一一教給她，有些她自己也不明白就用手機上網(wǎng)查詢，查到了念給安安聽。這個時候安安會趴在她身上，伸著小腦袋瓜和她一起看手機上的字。為保護安安的視力，江暮云特意將手機上的字體設置為最大號，比老年機字號還大。
前面的李倩安靜了一會兒，突然說：“我明白秦總為什么要請江大夫做保健醫(yī)生了?！?p> 江暮云猶豫了一下，問道：“為什么？”
“江大夫和沈艷很像。你見過沈艷嗎？”李倩問。
“見過照片。”江暮云說，她自己并不覺得與沈艷哪里相像。
“我說的不是五官，是說感覺像，你們倆都有母愛氣質(zhì)。其實你的五官從側(cè)面看也挺像，當然，你自己肯定看不到自己的側(cè)面。”李倩說著又笑起來。
江暮云還記得照片里秦浩宗看沈艷的眼神，她不愿意和一個才見面不到十分鐘的女人討論自己是不是與沈艷相似，這個問題因為秦浩宗而變得復雜，讓她心亂。
李倩并不在意冷場，她自己往下說，臉朝著前方，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能讓后面的江暮云和安安聽得清楚。
秦浩宗出生于陜西貧困村，十二歲那年父母因車禍去世，當?shù)貨]有監(jiān)控，肇事車輛和司機跑了到現(xiàn)在都沒找到，秦浩宗成了孤兒。他倒是有兩個親戚，可親戚不愿意領養(yǎng)他。窮是一個原因，另外一個原因是秦浩宗“不學好”，十二歲的男孩子正處于叛逆期，招貓逗狗、上房揭瓦、打架斗毆、放火燒山，沒有他不敢干的。秦浩宗知道親戚們不愿意領養(yǎng)他之后倔脾氣上來，揚言不讓任何人領養(yǎng)。村委會出面調(diào)解的結(jié)果是每家親戚定期給他些米面和肉菜，他自己在家里單過。學費由村里出，另外再向縣里申請貧困救助，算是有些生活費。
沈艷家和秦浩宗家是鄰居，她比秦浩宗大十歲。秦浩宗的親戚對他避之尤恐不及時，沈艷對他伸出援助之手，幫著料理喪事、照顧他日常生活，就這樣一直到秦浩宗十五歲。
沈艷長得水靈，她爹一直沒把她嫁出去，一門心思想讓她傍個大款，二十五歲那年她爹終于找到了合適人選，是臨省的一個煤老板，五十多歲死了老婆，愿意花二十萬元彩禮娶沈艷。
沈艷婚后的日子過得慘，據(jù)說那男人根本沒把她當老婆，當成個賄賂工具，生下個女兒只能跟著她姓沈。秦浩宗知道這事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年后，他帶著孫海跑到臨省要殺那個畜生，十八歲的秦浩宗和十二歲的孫海哪里是地頭蛇的對手，被抓住后往死里打還想要滅口，沈艷拼命哀求，又去找和她有過關系的男人，這才救下他們兩條命。她不敢讓秦浩宗繼續(xù)留在地方上，怕再有下次真的沒命，托人送他去參軍。
秦浩宗在部隊里惦記沈艷，兩年后才收到沈艷的信，允許他回去看望，那時她已經(jīng)癌癥晚期時日無多。沈艷死后，秦浩宗把沈雪帶回老家交給沈艷家人，再次回到部隊。
“因為這，秦總沒能按時回部隊，被記大過一次。否則，他現(xiàn)在說不定是團長了?！崩钯徽Z氣里充滿遺憾。
江暮云靜靜地聽，當聽見她提到沈雪的名字時立刻把安安的耳朵捂上，孩子一臉疑問地看著她，江暮云親親她的額頭，捂在耳朵上的手始終沒有拿下來。
她這才知道原來沈艷和秦浩宗之間有這么深的牽絆，也難怪他堅持要領養(yǎng)安安，說要為她提供更好的生活條件，估計與他的童年經(jīng)歷有關。
江暮云不明白的李倩為什么告訴她這些。身為秘書，把領導的身世和情感歷史告訴給陌生的針灸醫(yī)生，合適嗎？哪怕她是李勛的姐姐。江暮云望著李倩梳得整整齊齊的盤發(fā)，耳垂上隨著車子來回擺動的碎鉆耳墜，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車子駛進地下車庫她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下車，跟隨李倩一起乘電梯直上二十八層。
江暮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到達這么高的樓層，第一次走進一個集團公司的總部。玻璃門自動向兩邊滑開，看著走廊墻上碩大的、雄渾有力的“東華安?！彼膫€字，她感覺渾身局促。
李勛正好經(jīng)過，看見江暮云后主動從她手里接過出診箱，和她們一起去見秦浩宗，將出診包放在茶幾上后才和李倩一起離開。
“坐?！鼻睾谱谡f，從辦公桌后面站起來向辦公室中間的沙發(fā)走去，表情看上去比昨天輕松。
沙發(fā)上擺著十多個新買的芭比娃娃，大的小的黑頭發(fā)的黃頭發(fā)的穿裙子的穿軍裝的各式各樣。
安安望著娃娃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拉著江暮云的手緊緊地攥著。江暮云明白女兒小動作的原因，也明白秦浩宗這間線條冷硬的辦公室何以出現(xiàn)如此多芭比娃娃。她蹲下，問安安：“喜歡嗎？”
安安眼睛瞟著娃娃，咬著嘴唇，輕輕點頭。想要又不敢說的模樣讓江暮云心疼，她經(jīng)濟條件有限，安安只有兩個娃娃，其中一個的裙子撕壞了，她一直沒時間再買新的。
她摸摸安安的頭發(fā)：“你問問叔叔，安安能不能玩一會兒?！?p> 安安靠在江暮云懷里，望著秦浩宗，小聲問：“叔叔，安安能玩兒娃娃嗎？”
秦浩宗身體前傾，盡量讓笑容顯得親切：“安安若是喜歡，叔叔都送給你了?！?p> 安安瞬間睜大了眼睛，轉(zhuǎn)頭望著江暮云，江暮云笑著對她點頭。誰知安安猶豫了一會兒，咬著嘴唇搖頭：“我玩一會兒就行，我家里有娃娃?！?p> 孩子的回答讓秦浩宗感到意外，江暮云鼻子有些發(fā)酸，她使勁親了親安安的臉頰。安安得到媽媽無聲的贊許，害羞地笑了。秦浩宗仔細地看著母女二人，心中若有所思。
安安悄悄對江暮云說：“媽媽，我想上廁所?！?p> 江暮云問秦浩宗哪里有衛(wèi)生間。秦浩宗起身走到書墻旁邊，推開門，她這才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個套間，帶獨立衛(wèi)生間。軍綠色的床單、被罩，疊成豆腐塊的被子，床頭柜端端正正放著的書和鋼筆，門口拜訪整齊灰色男士拖鞋，除此之外這間三十平米的臥室別無雜物，像是個部隊宿舍。
想起李倩說秦浩宗當過兵，再看到這一幕，江暮云心里莫名多了一絲安心。
衛(wèi)生間干凈的像是從來沒用過似的，盥洗臺上端端正正的擺著一只漱口杯，里面插著一只牙刷，毛巾架上掛著兩條毛巾，一深一淺，除此之外仍是別無雜物。
不管是臥室還是衛(wèi)生間都讓江暮云大生好感，唯一的問題是馬桶不是她家用的普通抽水馬桶，好像是目前最流行的那種高級電腦馬桶。一堆按鈕，沒有中文字。
安安試著掀馬桶蓋，沒掀動，叫了聲媽媽。
江暮云彎腰對著馬桶上的按鈕研究一番，試了兩個按鈕把馬桶蓋打開。
“要媽媽幫你脫褲子嗎？”江暮云問。
“不用。媽媽你先出去。”
“好的。”
在門口等孩子的功夫，她輕輕走到床頭柜前，見上面放著的是毛澤東選集第二卷，是一本舊書，書頁顏色隱隱泛黃但是非常干凈，主人顯然非常愛護。拿起來翻看，見有的地方用鋼筆劃線，有的還在空白處寫了感悟，字體剛勁有力，像主人一樣。書簽插放位置顯示這一遍又快看完了。
“媽媽，好了?！焙⒆拥穆曇魝鱽?，江暮云趕緊放下書，按照之前的位置仔細擺放端正，這才走進衛(wèi)生間。
對著馬桶又研究了一番，找到?jīng)_水按鈕。母女倆一起松了口氣，她無奈地苦笑，覺得自己像個傻子，蹲在地上研究人家的馬桶。
母女一起洗手，不敢隨便用秦浩宗的毛巾，扯了幾節(jié)紙巾擦干。領著孩子從臥室出來，看著安安快樂地拆娃娃包裝，江暮云問秦浩宗：“秦總，您想什么時候開始？”
“現(xiàn)在吧?！鼻睾谱谡酒饋硗P室走。
江暮云對安安說：“寶寶，你就在這里寫作業(yè)玩兒娃娃，媽媽給叔叔扎針灸，然后帶你去吃好吃的，好嗎？”
“好的，媽媽?！卑舶捕碌恼f，乖乖地放下娃娃，從小書包里往外拿本子和筆盒。
秦浩宗聞言轉(zhuǎn)身走到辦公桌前，按下內(nèi)線電話讓李倩進來照看安安。李倩進來后，江暮云拎起出診箱跟著秦浩宗走進臥室。
“今天先做推拿再用針，你有輕薄柔軟的衣服嗎？”江暮云問。
秦浩宗伸手按住墻上的開關，墻壁向兩側(cè)打開，原來墻后面還有個衣帽間。
衣帽間同樣簡潔整齊，一排深色西裝，一排白襯衫，一排體恤，體恤只有黑、白和草綠色，草綠色的看上去像是體能訓練服，此外就是家居服和運動服，鞋架上兩排皮鞋兩排運動鞋。江暮云暗暗咋舌，這可不是部隊宿舍，這是有錢人的休息室。
秦浩宗進去換衣服，再次出來時穿了一身棉質(zhì)家居服。江暮云也穿上自己帶來的白大褂。
不等江暮云吩咐，秦浩宗自己走到床邊，頭朝床尾仰面躺下，只是雙眼一直看著江暮云。
江暮云被他看得心中慌亂，讓他閉眼，秦浩宗依言閉上眼睛。江暮云又才意識到應該讓他背面朝上躺著，想想還是算了，先做面部和肩頸也是一樣的。她不想和秦浩宗說話，和他說話對她來說是件困難的事。
她從頭頂百匯穴開始，然后是陽白、晴明、太陽、四百，接著是肩膀。秦浩宗肩上的肉又緊又硬，她不得不請他放松，不要較勁。
秦浩宗閉著眼說：“我沒較勁?！?p> 江暮云無奈，按按他的肩胛內(nèi)窩：“這里的肌肉就是緊繃的?！?p> 秦浩宗睜開眼，黝黑的雙眼望入她瞳孔深處，嘴角一抹似笑非笑，輕聲說：“你再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