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憶苦

　　太陽落山后，細(xì)威屋里的飯菜漸漸香了。

　　李明使勁地吸著鼻子，撲哧！撲哧！然后長出一口氣，說，哎呀，好香！我好多年沒有聞到過這種醇厚的臘味香，我感覺回來了小時候過年，真舒服！

　　哈兒對李明說，你還別說，這樣的香味，也只有在農(nóng)村的土灶上才做得出來。

　　富兒點(diǎn)著頭說，嗯，是的！同樣的臘魚臘肉，在城里就做不出這么好的味道，農(nóng)村的柴火灶就是不一樣！

　　誒，胡了！細(xì)威突然一聲大叫，嚇得富兒一個震顫。富兒伸著腦袋看了一下細(xì)威的牌，說，屁胡一個，大驚小怪個么裸！

　　二麻子迅速站起身來，掏出錢扔給細(xì)威，接著伸一個懶腰，說，不打了，吃飯去！

　　哈兒立即說道，飯還沒有熟，你急個么事哦？

　　這么香，你沒聞到？二麻子邊打哈欠邊說，說出的話有些含混不清。哈兒正想反擊，就聽細(xì)威媳婦好大的聲音在喊，吃飯啦！

　　嗯哼！看到?jīng)]，我說的話哪有錯？二麻子對哈兒得意洋洋地說道，然后轉(zhuǎn)身一個大步，跨出房間。

　　富兒出來時，滿面笑容。他揚(yáng)起手中一大把錢票子，笑瞇瞇地說，呵呵，從來沒有贏過錢，今天好不容易贏了一回。

　　好，恭喜你！哈兒豎起大拇指，對富兒說，你那“金常書”的韓國綽號終于可以去掉了。

　　李明這個韓國綽號很感興趣，他問富兒，為什么叫你“經(jīng)常輸”（金得書）？你打牌從來沒贏過嗎？

　　是的啊！富兒有些無可奈何地說道。

　　李明說，那好，從現(xiàn)在起，你就開始贏錢了，打一場，贏一場。

　　對于李明的恭維，富兒并沒有顯示出信心，他說，這些裸日的不曉得有多厲害，不輸給他們就不錯了，還想打一場、贏一場？

　　二麻子對富兒說，明知道自己打不贏，你還不把牌戒了？

　　富兒反問二麻子，不打牌能干什么？你天天喊戒牌，戒了嗎？

　　也是的！二麻子轉(zhuǎn)過身去對李明說，在我們農(nóng)村，除了打牌，就是“打炮”，基本沒有什么其它好玩的，打牌算是最大的娛樂。

　　李明想了一下，就跟富兒說，你以后打牌呀，就專門跟我打，只有跟我這樣的水平打，你才能贏錢。

　　細(xì)威和二麻子兩人正在幫忙端菜。都是大碗、大缽子裝的菜，扎實(shí)得很，幾個就把桌子塞滿了。

　　看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桌菜，哈兒一個勁地夸細(xì)威媳婦，哎呀！這婆娘，不上街就能做出這么大一桌菜來，又不重復(fù)花樣，真的了不得！比我家婆娘強(qiáng)多了。

　　二麻子對哈兒說，誒，人家婆娘好，干脆交換呢！

　　哈兒說，我當(dāng)然愿意，細(xì)威肯定不愿意呀！

　　細(xì)威說，我很愿意，我婆娘肯定不愿意。

　　喲呵，又吹起牛皮來了！哈兒說細(xì)威，我比你帥一大截，你婆娘求之不得。

　　這時，二麻子走到哈兒跟前，故意裝出嘔吐的樣子。哈兒迅速朝二麻子伸出一腳，被二麻子躲開了。

　　細(xì)威面前放著白酒和米酒，他首先問李明能不能喝點(diǎn)白酒。李明拼命擺手說，不能，我滴酒不沾。

　　富兒提建議說，干脆統(tǒng)一喝米酒，米酒養(yǎng)人，喝了對身體有好處。

　　二麻子問細(xì)威，這米酒是你們自己做的，還是你小舅子的哦？

　　細(xì)威說，小舅子的。

　　哦，那是好酒！二麻子說，那要多喝點(diǎn)，就喝米酒。

　　說著，二麻子就把米酒壇子抱過來。

　　二麻子一邊給李明上米酒，一邊介紹說，你可能不知道，細(xì)威小舅子做的米酒可是出了名的喲！他們有自己的作坊，有自己的商標(biāo)，賣的價錢貴，還供不應(yīng)求呢。

　　細(xì)威說，我小舅子居住的那一帶，有喝米酒的傳統(tǒng)。每到冬天天氣冷的時候，家家戶戶升炭火、喝米酒，邊喝邊唱：老米酒、篼子火，除了神仙就是我。而米酒做得最好的，就數(shù)我的小舅子，他有祖?zhèn)髅胤健?p>　　李明連忙問細(xì)威，你小舅子有祖?zhèn)髅胤?，那你媳婦應(yīng)該也會做米酒吧？你們家去做米酒，不說發(fā)大財，起碼能賺個好日子過。

　　細(xì)威蹙起眉頭，說，哎喲，要是我媳婦有這手藝，我早就發(fā)財了！可惜啊，她娘家有個傳統(tǒng)，家庭手藝傳男不傳女。

　　李明嗯了一聲，說，重男輕女，這種思想要不得。

　　來來來，先吃菜。見酒都斟好了，細(xì)威招呼著大家吃菜。

　　李明拿起筷子把桌上菜嘗了個遍，他覺得每樣菜都好吃，特別是吃到臘味，他更是舍不得放下筷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李明自小就偏愛臘味，從來沒有厭煩過。

　　細(xì)威指著一大缽子雞肉，對李明說，這新鮮土雞，是正宗的本地產(chǎn)，你們城里人很難吃得到的，你多吃點(diǎn)。

　　李明正在用餐巾紙抹嘴，邊抹著邊說，我其實(shí)最喜歡的還是臘味，不管是豬牛羊，還是雞鴨鵝，我不喜歡吃新鮮的，就喜歡它的臘味。臘肉不管肥瘦，都鮮香可口，越吃越過癮。

　　正當(dāng)大家津津有味地吃著，二麻子忽然想起細(xì)威媳婦來，他扭頭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細(xì)威媳婦不在桌邊，就大聲喊道，兄弟媳婦誒！出來喝兩杯吧。

　　細(xì)威媳婦在廚房里回答說，我在燒鍋巴粥，馬上就好了。

　　細(xì)威媳婦出來后，李明提議眾人一起舉杯敬她，說她是今晚的大功臣，沒有她我們就吃不到這么好的美味，她最辛苦。李明說完話，就將杯里的酒一口干了。

　　細(xì)威警告李明說，哎喲我的哥！這米酒的后勁特別足，喝下去當(dāng)時不覺得，過后發(fā)作起來，比白酒還要厲害，一般人受不了的??！

　　酒這個東西，一旦有人開了頭，馬上就有人跟著響應(yīng)，很快就帶人進(jìn)入瘋狂狀態(tài)。這不，李明剛一口干，憋了半天的富兒、哈兒這兩個酒量大的，立刻興奮起來，他們嫌杯子小了，吵著要拿碗來。

　　很快，桌上便吵翻了天。二麻子酒量不大，幾杯下肚后，就開始手舞足蹈，口吐蓮花。

　　二麻子夾起一條雞腿，筷子有些不聽使喚。他眼睛盯著雞腿，嘴里像含著塊蘿卜在說道，啊，這東西，以前我們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吃得到，現(xiàn)在多好！平時隨便一餐飯，就有雞腿吃。

　　二麻子長嘆一聲，接著又說，每次吃肉，我就會想起我的外婆。

　　說到這里，二麻子開始哽咽起來，哭著說起他外婆的一些事。

　　細(xì)威媳婦趕緊倒一杯水，遞給他。

　　二麻子是在外婆家長大的。二麻子的外婆，個子小，還包了裹腳，盡管日子過得貧寒，但她穿戴一向整潔，看起來總是干干凈凈的樣子。

　　她還做得一手好飯菜，人也賢惠。有好吃的，總會給左右隔壁送一碗。那時，富兒就住在她家隔壁。

　　二麻子正長身體的那個年代，家家缺衣少食。為了能改善生活，外婆經(jīng)常會把別人丟棄在外面的死豬撿回來，去除內(nèi)臟和血，只留下豬肉。做熟后，給左右隔壁一家分一點(diǎn)兒。

　　富兒說，你們沒有嘗過那種味道啊，真的是特別、特別好！

　　二麻子擦一把眼淚，說，我晚上做夢，經(jīng)常夢到外婆，她穿著藍(lán)布褂，牽著我在路上走。

　　哈兒正好坐在二麻子旁邊。他站起身來，一手摟住二麻子的肩膀，一手舉起酒碗，說，兄弟耶！我倆干一杯。我沒有吃過死豬肉，但我吃過死雞肉，我們的經(jīng)歷差不多。

　　哈兒一口干完，夾了一口菜，接著說，那時候農(nóng)村家家養(yǎng)雞，用的都是土方法，就是用自家的母雞和雞蛋孵小雞，一般在21天就會孵出小雞，過了二十一天沒有孵出小雞來，就說明“胎死蛋中”。有句罵人的話說：你是二十一天不出雞的蛋——壞蛋。這種土方法的成功率并不高，經(jīng)常壞死的蛋，大人們舍不得扔掉，就放在灶里燒著吃。

　　那味道很不好受啊，我吃過！哈兒的大聲說道。他的臉有些變形，

　　細(xì)威媳婦剛到廚房轉(zhuǎn)了一圈，出來后看到哈兒這樣子，嘖嘖地說道，哎喲喂，哈大苕，你像瘋了一樣。

　　富兒站起來，端起酒碗，連著跟幾個人碰，不知輕重地把碗碰得叮當(dāng)響。碰完后，仰頭一飲而盡，再用手抹著嘴巴，對桌上人說，跟我比，你們這都算不了什么，你們吃過的東西，再怎么不好，是糧食，你曉得我吃什么？——觀音土啊，你們吃過嗎？

　　都搖頭說，沒吃過，但聽人說過。

　　富兒說，那東西！吃下去后，幾天解手不出來，肚子漲得象皮球，有人就是被活活撐死了。

　　沒人吭聲，富兒接著說，現(xiàn)在很多人說農(nóng)村好苦。跟城里比，是苦，但我不覺得，如今有吃有喝的，苦個么事哦。

　　李明說，富兒哥，苦不苦，是人的感受。你感到滿足，就不覺得苦了；不滿足，你就感到苦。

　　桌上的人聽得很認(rèn)真。李明又多說兩句，古人說，人生苦在不知足，既得隴，有望蜀。這就是成語“得隴望蜀”，說的是人貪心不知滿足的意思。富兒哥，你不貪心，滿足于現(xiàn)狀，你知足了，知足常樂，這是好事。

　　二麻子的舌頭像腫了一般，比剛才更加含混不清地說，我不知足，所以我不快樂。

　　細(xì)威媳婦說，你這個二大“苕”，你每天比哪個不快樂？

　　這餐酒喝了好長時間，孫婆婆打瞌睡醒過了好幾遍。二麻子喝多了，細(xì)威媳婦打電話叫來他的老婆把他弄回去。其他幾個坐下來喝茶，繼續(xù)著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