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迷蒙蒙睜眼,四周黑暗籠罩,冰涼幽深,前方青帳浸夜,垂幕翳翳,紋絲不動,像是染了層層黑血,遮擋棺槨的奠簾,封著她這個不死的死者。
白祀直直盯著奠簾,她沒感覺恐慌,心平靜的可怕,卻有孤寂控制不住從心底抽絲、蔓延……
她感覺自己真的像是死了,莽莽世界遺忘了自己,自己遺忘了時光,因為始終在陰暗的墓里沉睡。
好煩躁。
空蕩蕩的胸口盤起亂麻,像食尸蟲在心臟里到處亂爬,堆積著陰郁的污穢,她霍然起身,換上一身色澤明亮的綢衣,散挽青絲,小跑到一樓,一把打開店門。
她要聽一聽外面的聲音,必須聽一聽聲音,如果聽不到,她感覺在這腐朽的墳?zāi)估镌僖菜幌氯ァ?p> 絲絲幽細的風(fēng)聲首先入耳,嗚嗚刮過沙石,被沙沙磨礪著,掠過花樹草葉,嘩啦啦啦,然后是人聲,走路聲、聊天聲、喊聲、笑罵聲、招呼生意聲,馬車軋石聲,嘈嘈雜雜,匯聚成浩瀚的光與火將她包裹了,那么溫暖,那么美妙,那么動聽,瞬間把心頭黑郁抹去,少女不禁露出了微笑,為了應(yīng)這最令她安心的火與光。
卻不知,她這一笑仿如染雪一剎化梨花,梓芳滿盈天,又似冰玉芙蓉化暖水,融破天山霞。
夜間散步,偶然路過店門口的行人男女瞥來,不禁全部怔愣,踉蹌剎足原地,忘記了行走,甚至幾個人互相撞在一起而不自知。
來過檀香街的人,誰不知道這冰心雪骨的美貌少女是誰,可卻誰也從沒見過她笑,淡薄的印象中,她一直如蔽云之月,蒼嶺之雪,待人端禮又疏靜,臉上始終平波不驚,今晚她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又何其有幸讓他們分享到了?
當(dāng)然,感覺有幸的不少,嫉妒的也不少,尤其那些自詡美貌的嬌小姐們,甚至三兩個貴人鳳女,回過神來后,一雙雙杏眼月眸噌噌冒火,恨得直咬帕子。
啊,為什么本姑娘就不能長得再美一點???輸給這個可惡的賣笑女???
白祀笑過以后,忽然發(fā)現(xiàn)面前黑壓壓聚了不少人,她頓時收起笑容,輕點臻首一禮,然后關(guān)上店門,外面霎時如沸水般鬧哄起來。
白祀靠著門板笑聽一會兒,滿足地進入臥室,躺在大床上,舒展了四肢,合衣睡覺。
外面街上,行人談?wù)撝讲偶讶艘恍Φ木売桑瑵u漸不舍散去,唯有對門角落一襤褸老頭,捋著雜須,久久駐足,“白姑娘,老夫借你大氣運一用……”隨后暢快一笑離去。
三日后,一幅《點雪美人圖》出現(xiàn)在城中最權(quán)威的書畫收藏鋪一筆江山閣,一個自稱畫師的邋遢老頭進門,悠然撫須稱“吾有收藏之佳作《點雪美人圖》,能千古流傳。”結(jié)果畫剛展開一半,就被伙計以損害店鋪形象,打擾貴客鑒賞為由給趕出了門。
發(fā)生了一點波折的美人圖沒有就此埋沒,最后直接出現(xiàn)在攬寶臺交易行,晚間突以臨時壓軸出場,并以驚人的十萬金成交,被一名匿名的神秘仰慕者買走。
江山閣老板乍而聞訊,怒將那伙計炒了,并親抬貴腳將伙計趕出了門,原因自然不止因那十萬金,而是那幅畫是畫師四水的新作,伙計竟然狗眼看人低,實在可氣!
白祀姑娘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一笑揚名龐阿或許更遠,真正的被人賣了一次笑。
她要知道,最少也要狠狠奪去八分利!因為以后可能再也不能在人前笑了,那會讓買主感覺越來越虧,因為會越笑越那個,呃……“賤”。
……
夜如烏鐵,凄風(fēng)如刃,將鐵一片片割攪成碎,被沉重銹跡染黑,溶在巍巍城池崢嶸里。
夜寒無聲,流淌依舊,飄蕩中,來到一處火光如日的窗前,忽覺全身陰冷,似有冰涼的蛇從夜色深處鉆出,嘶嘶纏上!
夜寒驚,一陣幽咽風(fēng)起,迅速開溜,余下一片峭寒月色霜…
早上起來,鋪堂寒氣已散,打開門,發(fā)現(xiàn)外面又站了不少人,而且進來后不買蠟燭,反而只將一道道視線投在她臉上,盯得她一陣發(fā)毛,不禁懷疑晨起沒上好妝,還是稍明快的撲蝶髻果然不適合自己。
她坐到柜臺,直了直身,平靜掃視眾客,淡淡開口,“今日春風(fēng)熏然,桃花邀醉,奈何龐阿城風(fēng)冷硬,西南桃林偏遠,故本店特制一種桃花禮燭,十支可賞桃花夭夭晴,百支可嘆天地繽紛雪,內(nèi)贈濁酒一壺,可去北城郊綠坪攜家眷親友一聚。”
今日進來的客人,有不少有幸看到昨夜美人笑的行人,本來還想著,能僥幸再見一次那笑容,驚驚艷,養(yǎng)養(yǎng)眼,可一聽她說得這么詩意有趣,心里頓時被說得癢癢起來,白家姑娘的禮燭是風(fēng)靡龐阿之物,幾乎成了龐阿的一種特產(chǎn),其變幻絢爛之神奇,他們身為龐阿人,自都是深深體會過的。
“我說掌柜,你這都要清倉了,什么時候特制的,呵呵~”有人開口出聲調(diào)侃。
白祀抿唇如櫻,清眸一轉(zhuǎn),瞧向說話處,“小女子在幾日前去過一次桃林,是以有今日的有備無患,公子,來幾盒?已是春末,再不去看,可就又要等一年了。”
“呵呵,好~”那聲音有些靦腆地回應(yīng)。
“好什么好,那一壺酒才半兩,幾盒的也不夠啊~”有知情人起哄“泄密”。
“當(dāng)然,一壺肯定不夠啊,只是意思,但憑著諸位的風(fēng)流雅姿,擺個瀟灑豪邁的姿勢,吸引小姐們偷偷瞥眸,含羞問路還是夠的?!?p> “哈哈哈哈~”
于是今日的桃花禮燭賣的尤其多,但貨也愈發(fā)得少,顯得每個貨架都孤零凄涼起來,就像母狗生了一窩狗寶寶,最后都被人抱走了,看著孤單的老母狗,總感覺它沒心沒肺搖的尾巴尖里帶著嘆息與惆悵,唉。
將剩余的蠟燭擺放整理好,白祀將七獸雕拿下來,繼續(xù)埋頭雕刻。
清晨一縷陽光悄悄透窗而入,灑在她認真的臉頰上,輕輕描摩著她的美,這份寧靜美好,讓活潑的光不自禁停止了動作,靜靜聆聽起木屑的沙沙聲,一層層光沉淀在這里,幽幽暈出了歲月般的昏黃,忘記了外界,忘記了天空,獨享這一份暖暖昏昏,讓人安心的寧靜,忘記了時間……
今日容熵沒來,但他大概也猜到制作一支特別的蠟燭需要時間,每天來跑也沒什么用,作為一城之主,希望他有打聽消息的寬廣門路。
斷斷續(xù)續(xù)偶有客進來,被打擾的陽光總是讓鋪堂恍惚明亮幾分,白祀悠閑招呼著生意,忽然發(fā)覺嘴里一直在閑著,于是跑去老韓頭那里買了袋蜜餞,嘴里一有東西嚼,果然舒服多了。
鋪內(nèi)的陽光感覺這樣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少女不美了,就開始感覺無聊,于是活潑的性子蘇醒,無聲跳窗溜走了,另一束陽光緊跟著躍了進來,后面跟著幾個客人。
進進出出,進進出出,進進出出……聽著又過濾著耳邊的聲音,誰也無法打擾她專心的雕刻。
直到一句“吳兄,你還有心上這來看白姑娘?聽說北邊那一直沉睡的火山不知怎么的冒起了煙,你家住在城邊,還是早做準(zhǔn)備吧?!?p> “當(dāng)真???”
“老子還拿這種事折騰你不成,城外不少人看見了,今天大綠坪那有不少人點桃花燭,火燭幻出連片桃林,奪魂的絢麗,吸引了不少人觀看,現(xiàn)在都嚇得跑回來了,城北開始有官兵聚集,聽說城督府已經(jīng)下發(fā)命令,準(zhǔn)備將民眾遷移?!?p> “啪嗒?!卑嘴胧种械牡窨痰粼诹说厣?。
“瞧你,嚇壞姑娘了,在下去看看情況,多謝,告辭。”
“慢走?!睗h子揖手送別,隨即轉(zhuǎn)過頭來,望著失神如落花的少女,粗莽的心中難得柔軟,笑著溫語安慰,“妹子不必擔(dān)心,那小小火山噴不了多高的火,巖漿綿延如江濤,也流不了十幾里,即使流到也沒關(guān)系,前幾任城督海老防患于未然,不是在地下修了避難之地,躲進去自可無虞?!?p> 白祀回神,聽著這微泛粗啞,如鐵礫揉沙的磁性聲音,她想起是南邊章丘書院的顧云長顧教習(xí),因只隔檀香三街遂常來,而且這是個武教習(xí),學(xué)院都傳言他曾當(dāng)過一方城主,武力深不可測,不知是真是假。
只是他那飽含故事,滄桑又瀟灑的眼神,讓人印象尤為深刻,加上挺拔英武、悍氣博姿的面貌,不知多少情竇初開的女學(xué)生與為他紅了臉,深閨少婦因他入了春鄉(xiāng)。
“顧大哥說的是,小女子倒是不怕,龐阿若是懼一座小火山,早就被摧毀了?!边呡p描淡寫說著,彎腰撿起地上木雕,她倒真沒害怕,只是驚了一下而已,又非悍江泛濫,那想想才是真的恐怖。
顧云長卻是眉峰一皺,開口,“我聽說妹子你昨日貼下閉店告示,說龐阿已非佳地,莫非是算到了會發(fā)生了這種事?”
白祀一愕,沒想到他會去聯(lián)想昨日的話,那些不過是敷衍之語,誰會想到死氣沉沉的火山會就這么蘇醒了?
“顧大哥高看我了,若我是高處云端的劍士,倒還真敢應(yīng)下你的猜測?!?p> “倒也是,不過劍士也沒什么好,若你這兩日聽過容熵或龍城公子這個名號,就知道劍斷了的劍士過得有多凄慘,聽說今早還被客棧拒客趕出來了,好像昨晚鬧出了人命?!?p> 白祀身子一震,心里驚駭。
被趕出來了???
她愣愣側(cè)頭,望向暗如晦紗的窗外,將記憶中青空湛遠置換,耳畔聽著屋檐鳥兒啾啾歡鳴無憂,她才發(fā)現(xiàn),這看似溫暖平靜的一天其實并不平靜。
昨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那人命就一定和容熵有關(guān)系?
出現(xiàn)了狀況,為何不來找自己解決?
“顧大哥,能具體說說客棧的事么?”
顧云長對聲音感應(yīng)向來細膩,一聽便發(fā)覺她清淡話音中多了一絲低落,如嘆傷,如晦怒。
莫非她和那龍城公子有什么交集?
漢子心有困惑,卻不妨礙回答,“云來客棧的尸體是小二清早打掃時敲門不應(yīng),只好報了掌柜,最后撞開門時發(fā)現(xiàn)的,抬下來時,不少人瞥見死者表情扭曲,面色青灰,雙目緊閉,全身僵硬如鐵石,身體表面覆著一層白霜,看起來完全一副被凍死的模樣。”
“那怎么會和容熵聯(lián)系在一起?”
“因為死者恰好處在容熵所住房間上方,據(jù)伙計描述,他的房間整晚燈火通明,進屋時,里面滿地燭燼。”
白祀沉思,不會是他回去,又忍不住拿燭火自己灼劍了吧。
既然已把希望寄托在了這里,怎么就沉不住氣呢?不是知告訴他有問題就來嗎?繞了一大圈來求,燒禮燭時出現(xiàn)點反應(yīng),就以為是希望?那還真是謝謝您的信任了!
白祀心里有氣,胸口微微起伏,干脆閉上眼睛平息一陣。
“妹子認識龍城公子?”漫不經(jīng)心的詢問入耳。
“昨日他來此,拜托我以火燒玉,順便賣了一些蠟燭,可我這里還沒準(zhǔn)備好,他卻拿我的蠟燭當(dāng)藥了,那不過是拿來愉悅玩耍的禮燭,能有多大效用?我自是怪他沉不住氣,我可是花了天大代價的…萬一他出了事……”
這邊心疼可能虧大本,顧云長卻是越聽越驚,雙目瞪大,不禁脫口而出,“妹子你能以燭驅(qū)寒?。俊?p> 喊聲如吼吼震雷充耳,嚇得白祀身子一震,手上木雕差點又脫手出去。
“呃,抱歉抱歉?!?p> 白祀沒說什么,繼續(xù)道,“我其實并不了解玉里寒氣是什么,但總體六成把握還是有的,可也因為只有六成,我也怕因我能力不足招來某種反噬?!?p> “其實,反噬應(yīng)該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漢子恍惚接口,目光穿越貨架墻石眺向北方,輕聲喃喃道,“妹子見沒見過劍士戰(zhàn)斗?”
白祀茫然搖頭,說來奇怪,她從未看到過哪里發(fā)生驚天動地的戰(zhàn)斗,就仿佛劍士的通天本領(lǐng)都是他們聯(lián)合成一體,長年累月描述的夸張謊言,只為了給自己鍍上一層站在云端的無上高貴。
“沒見過,一是代表你是普通人,二,劍士很少面對面約戰(zhàn),是屬于劍意交鋒,傷害只針對意識與劍界,一旦開戰(zhàn)就不在現(xiàn)界了,可若你不是普通人,就會經(jīng)??匆娔程庴@天動地?!?p> 白祀聽著他的解釋,聽著其話語間對劍士的飽諳熟悉,心里有些確定了那個傳言,這些神秘的知識除了劍士本人,常人根本無法了解。
“可這與反噬有何關(guān)系?”
“蒼天為氣,造化乾坤五行,玉劍源于天,同樣孕育著世界雛形,這是眷顧,而得到眷顧的代價就是,世界外壁被禁了七重枷鎖,若有幸突破桎梏,便可身化太息,反之,意識會被寒氣吞噬……劍士之劍雖由蒼天賜,但調(diào)動萬物之力卻需唯一一處令蒼天失衡的空洞,空洞吹來蒼天之息,亦吹來遠古的寒意,因為,世界最初就是一片冰冷與混沌,誰又知道,我們的本質(zhì)是什么……一旦心境下跌,修煉不夠,寒氣就會開始侵蝕,會化為吞食心臟的野獸,取代人類,引發(fā)災(zāi)難…人都說劍士活得自在而尊崇,但我說,真正自在的從來都是平凡活著的凡人啊~”
白祀怔了怔,抿唇一笑,難怪他能活得這般瀟灑,卻是看透了。
“顧大哥剛才的話,是不是說那座火山蘇醒是因為容熵正在變?yōu)椤?p> “白祀…姑娘?”話未說完,忽而,一個輕儂柔婉的聲音打斷了她,伴著話音,一襲淺影青衣如漣,自門外緩緩步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