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朱嶦說完,周義山又引關(guān)秋陽走到韓飛將軍的面前道:“這位就是令尊的刎頸之交韓大帥,義雖契結(jié),勝如嫡親,當(dāng)年關(guān)大帥鎮(zhèn)熙河,韓將軍鎮(zhèn)延州,互為唇齒,肝膽相照。”關(guān)秋陽正要跪拜施禮,韓飛往昔舊事涌上心頭,早已難忍悲情,抱住關(guān)秋陽的雙臂,眼含熱淚道:“今見賢侄,如見故人?!?p> “當(dāng)年韓將軍得知大名府形勢危急,不惜違反軍規(guī),未得調(diào)令便盡起軍中精銳,率一萬全裝鐵騎,一兵配三馬,馬不停蹄,人不離鞍,兩天兩夜連趕兩千余里,火速馳援大名府,竟累死戰(zhàn)馬五百匹,只可惜趕到時已城破人亡……”周義山說著,不禁熱淚盈眶,哽咽難言。
周義山之言勾起了那些陳年往事,韓飛至今難以釋懷,此時更加情難自抑,不禁失聲痛哭道:“關(guān)兄眼見山河淪陷,壯志未酬,含恨入地,韓某卻來遲一步,真是痛悔不已啊!”
關(guān)秋陽深揖三拜道:“諸位前輩都是家父的恩人,請受晚輩一拜?!?p> 朱嶦、韓飛、周義山忙上前將關(guān)秋陽扶起,一同落座。
周義山恨道:“當(dāng)時,隨州府距大名府僅百里之遙,有精兵八萬,危急關(guān)頭,關(guān)大帥連遣十道告急文書,時任隨州知州秦似道老賊竟以不得詔令為由,按兵不動。此賊亦被金狗俘虜,南歸后竟一口咬定關(guān)大帥納城投敵,死于亂軍。關(guān)大帥為國捐軀反被誣為叛賊,不知何日可一洗冤屈?!?p> 朱嶦長嘆一聲,道:“老夫一直暗中調(diào)查,只可惜老賊一手遮天,毫無進(jìn)展。當(dāng)事之人劉豫如今是齊國皇帝,若查清此案,比登天還難哪?!?p> 這些舊事已成為周義山心中歷久彌新的傷痕,每每想起都心如刀絞,他早已將為關(guān)天岳昭雪作為余生之志,誓死不渝,此刻見朱嶦也一籌莫展,不禁悲憤又失望道:“難道關(guān)大帥永無昭雪之日,賢侄也無重見天日之時?”
“周將軍,咱們一道北伐,若可收復(fù)中原,擒獲劉豫老賊,自然可以還關(guān)兄一個公道?!闭f到此處,韓飛一拍腦門道:“末將見到朱老,只顧高興,竟把大事給忘了,對了,末將上書北伐之事,可有眉目?”提起北伐,韓飛總是會莫名地興奮起來。
“老夫已將你的奏疏壓下?!敝鞄E垂下眼角,避開韓飛灼灼目光,神色黯然道。
“這是為何?”韓飛只覺如當(dāng)頭澆了一盆冷水,劍眉微立,不解道:“如今完顏昌新敗,金國小皇帝立足未穩(wěn),朝局混亂,末將厲兵秣馬,籌畫多年,正為今日啊。”
韓飛語氣雖是恭敬,卻隱有不平之氣,堂內(nèi)頓時一片默然。
“韓叔叔,恕晚輩直言。”關(guān)秋陽打破沉默,道:“自古未有權(quán)臣在內(nèi),而大將能立功于外者?!?p>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朱嶦不由贊道:“小小年紀(jì),竟有如此見地,后生可畏啊?!表n飛也暗自稱贊。
朱嶦站起身來,走到窗邊,舉目遠(yuǎn)眺,面色沉郁道:“賢侄所言極是,勝敗不在戰(zhàn)場,而在廟堂之上。”
朱嶦說到此處,突然想起一事,道:“說起厲兵秣馬,陛下特地賜了賢弟三子屯田足食之事手書?!彪S即令親隨將三副題書展在案上。
眾人圍上前細(xì)看,這三副字以黃麻紙所書,筆法灑脫婉麗,乃是臨摹米芾的字法,分別記述了蜀漢丞相諸葛亮、西晉開國大將羊祜以及魏武帝曹操屯田興軍之事。
“此乃嘉獎韓兄屯田之功?”周義山問道。
“圣上曾抄書《郭子儀傳》賜予老夫,賜韓兄的書中卻提及曹操,發(fā)人深省啊。”朱嶦憂道。
“如此說來,圣上是在試探末將了?!表n飛面色嚴(yán)峻道。
“眼下該當(dāng)如何?”周義山不由得心中一沉,當(dāng)年關(guān)天岳觸怒龍顏之事至今仍記憶猶新,圣上一念便可定功過榮辱啊。
“若是上表謝恩,便是默認(rèn)不臣之心,若是不受此書,則恐忤逆圣意,確是兩難啊。”朱嶦嘆息道。
三人默然良久,卻不得其計。
“小侄有一計,不知可否?”
朱嶦抬頭見是關(guān)秋陽,便道:“賢侄但說無妨?!?p> “以小生愚見,可撕曹操屯田之書,隨表上奏謝恩,表明憎恨曹賊,誓學(xué)孔明、羊祜忠君報國之心跡?!?p> 韓飛點頭贊道:“賢侄此計乃兩全之策,真是妙不可言。”
朱嶦也不由得喜出望外,道:“賢侄一語解難,果然不同凡響。”
侍從送上茶點,稍事茶歇,韓飛起身走到窗前遠(yuǎn)眺,一望無際的得勝湖煙水蒼茫,一如他此時的心境。
“今上不是早就詔告天下,要‘復(fù)中原,還太上’嗎?”韓飛還是有些心有不甘。
朱嶦似乎并未聽見,只是低頭啜茶。
“恕小侄直言,今上若不如此,如何使天下歸心。朝廷不過是舉恢復(fù)、御侮之名,行安內(nèi)之實?!标P(guān)秋陽淡淡道。
朱嶦放下茶盞,微微頷首。
“若是不敢言戰(zhàn),莫說收復(fù)中原,這江南半壁江山怕是也難保?”韓飛聞聽關(guān)秋陽點出實情,更是憤懣。
“朝廷眼下正在暗中和談?!敝鞄E面色陰沉道。
“和談?靖和之時便力主和談,結(jié)果又怎樣?與強敵和談,無異于與虎謀皮?!表n飛聽到“和談”二字便如吞下一只蒼蠅,他堅信要想和平唯有“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那是要以實力和戰(zhàn)績?yōu)楹蠖艿摹?p> “老夫壓下你的奏章,是戰(zhàn)是和倒在其次?!敝鞄E一臉憂色道:“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p> 韓飛滿臉疑惑地望著朱嶦,道:“末將的奏章有何不妥?”
“你知當(dāng)年太祖為何杯酒釋兵權(quán)嗎?”朱嶦幽幽道。
“自然是怕武將擁兵自重,圖謀不軌?!表n飛半生行伍,對兵家之事自是了如指掌。
“太祖本是一代雄主,麾下的武將又是多年出生入死、知根知底的兄弟,太祖尚有猜疑,今上從未帶過一兵一卒,對武將們能有幾分信任?”
韓飛似已體味到朱嶦的良苦用心,沉吟半晌道:“老將軍所言甚是,身為武將,向陛下表忠心,難于戰(zhàn)場殺敵建功啊?!?p> “你在奏章中提到‘直搗黃龍,迎回太皇’,恰恰犯了圣上的大忌?!?p> “今上不是經(jīng)常將此話掛在嘴邊嗎?”韓飛一臉迷惑地望著朱嶦。
“今上可以說,你卻不可?!?p> “這是為何?”韓飛愈加不解。
“有些話只說不做,有些事只做不說。”朱嶦滿腹無奈而又痛心地說道:”你也知道,北伐也是老夫畢生之夙愿,老夫也是多番碰壁,才悟出其中的道理,試想,若是今上決意北伐,勝,則迎回太上皇,一國不可有二主,今上該如何以對?敗,則這江南半壁江山亦難保。北伐,無論勝敗,今上都已敗了,你讓今上如何抉擇?張口說‘北伐’,閉口談‘直搗黃龍,迎回太皇’,不過是今上只說不做的話,滿朝文武皆心知肚明,秘而不宣,你久疏朝堂,不曉得其中的奧秘,若是執(zhí)意請旨,將置今上于何地?”
韓飛沉思良久,喃喃道:“末將心中只有“忠君報國”,倒沒想到這一層?!?p> 關(guān)秋陽望著韓飛,似乎又看到父親的身影,不禁感慨道:“上患其剛直難任,下患其觸忤時諱,直臣易貶哪!忠心與否只在圣意,多少有為英主也難逃窠臼?!?p> 韓飛不解道:“此話怎講?”
“于國有功,于民有惠,未必于君有恩,反之亦然。漢朝有位大臣上官桀,曾是武帝的養(yǎng)馬官,一次武帝染疾,病愈后去看馬,發(fā)現(xiàn)馬大多都瘦了,武帝大怒道:‘你認(rèn)為我再也見不著這些馬了嗎!’欲治其罪,上官桀叩頭說:‘臣聞圣體不安,日夜憂懼,哪還有心思看馬呀?!赝纯蘖魈椤N涞壅J(rèn)為他對自己很忠心,便格外寵信,直至被封為安陽侯,并受遺詔輔少主。反觀名將李廣,一生征戰(zhàn)沙場,戰(zhàn)功無數(shù),不僅未得封侯,反落得個含恨自刎的下場?!标P(guān)秋陽對歷代史籍爛熟于胸,信手拈來。
“世事輪回,人性不改,以老夫多年朝堂閱歷,馬養(yǎng)得肥瘦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圣上能否感其忠心?!敝鞄E感同身受道。
韓飛恍然大悟,失落道:“居廟堂之上者為一己之私,我這個千里之外的邊將卻以天下為公,真是可笑。不知今上究竟意欲如何?”
“當(dāng)下朝廷正有一件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朱嶦神情凝重道。
“只要朱老一聲令下,我等萬死不辭?!表n飛毫不遲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