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樓作別咸直公主時,她特意交代今晚右相要見李瑁。
右相,便是這天寶年間第一宰相李林甫,當(dāng)初借武惠妃之勢扶搖直上,本想扶持壽王爭得太子之位,故與現(xiàn)太子李享勢同水火,如今武惠妃雖死,圣人又大費周章棄了壽王,但他憑借在朝中的權(quán)勢,儼然成了圣人制衡太子的右臂。
若太子他日登基,李林甫勢必大廈傾倒,最壞還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所以他還要讓壽王安心待在長安,依舊做他言聽計從的傀儡,以求將來儲君易主的機(jī)會。
李林甫要見壽王,自然是要他選擇韋家小姐為王妃,而放眼整座長安城,能扭轉(zhuǎn)圣意的也只有這位右相了。
夜色下的長安城,因為每晚有宵禁的律法,所以除了負(fù)責(zé)巡察的金吾衛(wèi),城南坊外大街上已是人群稀少,但順著朱雀大街離皇城越近,周遭的街坊又是另一派景象,華燈爭輝,繁鬧有聲。
李瑁吩咐侍從們先帶著陸北遙回王府,只帶了元真騎往平康坊,因為右相府邸就在這最熱鬧的平康坊中。
看著元真一路有心事,李瑁問道:“元七兄,你是不是在想陸北遙得罪了誰?”
元真點頭。
“是我?!崩铊N⑽⒁恍?。
元真睜大了兩眼,他清楚陸北遙不可能真正得罪了壽王,但這個得罪到底是什么隱情?
李瑁摸了摸餓癟了的肚子,發(fā)現(xiàn)前方正有個賣胡餅的街?jǐn)?,便讓元真先去買了幾張回來,兩人這時邊騎馬邊吃著胡餅。
“元七兄,方才看你付錢時還特地數(shù)了一遍,男人這個習(xí)慣得改改,不大氣。”李瑁這是頭一回吃著元真口中說的胡餅,味道還真不錯。
元真怕剩下的胡餅涼的快,先塞進(jìn)懷里捂著,靦腆一笑回道:“殿下誤會了,曾經(jīng)在下有一次錯著少給了一個錢,所以長了記性務(wù)必數(shù)清,辛苦人的錢不能少?!?p> 李瑁一聽伸出右手,朝元真豎了個大拇指。
“殿下方才說北遙兄得罪了殿下,這是為何?”元真接回了話題。
李瑁咬著胡餅望著清冷星空,嘆道:“因為你的北遙兄與韋家小姐有情,所以應(yīng)該是韋家的人要讓他滾出長安城?!?p> 元真恍然大悟,翻著記憶呢喃道:“在下記起北遙兄是與一家小姐有情,沒想到會是韋家小姐,但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李瑁解釋道:“我看到了他們手上拿著一樣的東西,應(yīng)該是定情信物吧?!?p> 元真嘆息了一聲,為自己的好友擔(dān)憂道:“如此一來,北遙兄怕是在長安城待不住了?!?p> 李瑁塞完剩下的一口胡餅,拍了拍手上的芝麻,安慰道:“元七兄不用擔(dān)心,等他養(yǎng)好了傷,我會安排他去汝陽王那邊,王兄到時候會看著辦的?!?p> 元真一聽之下松了口氣,任這韋家在長安城勢力再廣,也不敢得罪汝陽王,陸北遙日夜心念著能入權(quán)貴之門,沒想到這次因禍得福了。他欣喜之下想謝過壽王,卻見壽王正仰著頭發(fā)呆。
李瑁正是有感而發(fā)想起了一些事。
人這一生,總會有一件事來改變命運,他曾經(jīng)有過一個青梅竹馬的女孩,因為被禽獸老師玷污了,憤怒之下犯了罪,在少管所的時候父母不幸出了車禍,跪了一天也求不來見最后一面,最后只能輟學(xué)去了日本,就這樣徹底改變了人生軌跡。
所以看著陸北遙和韋家小姐,也是想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轉(zhuǎn)眼來到了平康坊的南面橫街,長安一百一十坊,布局如棋盤,每一坊都用坊墻封閉,而大唐有律,王侯重臣可開墻建府門,所以在這條大街上可見錯落有致的府門,兩騎停在了其中最氣派的朱門前。
元真下馬望著街邊停靠的長龍馬車,每一輛的主人至少在六品,這地方曾經(jīng)的自己是萬萬沒資格踏足的,而眼下身為王府伴讀也只能候在府門外。
李瑁隨管事進(jìn)了右相府,因為沒有記憶,他對府內(nèi)的一切都十分陌生,在觀賞了內(nèi)里的乾坤后,不得不感嘆壽王府與之相較,就是普通排屋和高奢山莊的區(qū)別。
穿過幽長的回廊,繞過右相府最大的會客廳堂,管事帶著李瑁來到了最機(jī)密的地方。
月堂,顧名思義其形如偃月,坊間傳言,此地是皇城中書省真正的政事堂,因為三省六部的官員但凡有要事都在此相商。
月堂前玉石鋪路,有左右兩排立仗馬,這是右相要教滿朝百官學(xué)立仗馬,不作聲才能養(yǎng)尊處優(yōu),誰要是在朝堂上亂叫一聲,那就會被直接剔除三省六部。
月堂內(nèi)燈火通明,在門內(nèi)兩側(cè)的候室烏泱泱擠滿了人,一個個披著官服在外耀武揚威,此時卻如歸圈的羔羊,縮在一起連大氣都不敢出,時間上看這幫人應(yīng)該還餓著肚子。不僅如此,因為右相畏寒,所以墻角還有炭盆,這幫人在這秋寒的夜間竟然被熏烤的滿頭大汗。
壽王一入內(nèi),這幫人如同失明失聰了般沒有一個行禮!
李瑁微微一笑,再往里走看到七八個站著的官員,大唐官員的品級倒是可以從服色上分辨,從上至下紫緋綠青,這幾人著緋服,又能站這么里面,想必是朝中大員了。
在月堂的最里面,有一人悠閑坐在碧玉面的檀桌前,但不是正對的主座,那里只放了一副碗筷,他是坐在右首,手里拿著筷子正瞅著滿桌的佳肴,豐盛堪比御膳。
世人皆知右相獨愛美食,傳言府中廚子連興慶宮里的御廚都不及。
有一個倒霉蛋正跪趴在桌前,服色還只是綠服,別說滿頭的大汗了,臉都已經(jīng)蒼白無色,怕是攤上大事了。管事從他身邊走過,他以為是右相走來了,全身一抖擻,直呼:“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管事不以為意,應(yīng)該是見慣不怪了,他搬來了張椅子讓李瑁坐在一旁。從管事領(lǐng)著李瑁進(jìn)來到告退,這位右相大人連頭都沒抬,只在專心夾菜。
李瑁也總算是看清了這位右相,與一般接近六旬的老人無異,清瘦長須,唯一不同的是那雙眼睛,一雙看盡朝堂風(fēng)云的眼睛。
看來這位臭名昭著的天寶第一權(quán)臣也不能模板化,譬如該是一雙三角眼,事實上反而看著十分清雅慈祥。
反正如空氣一般,李瑁也就無所事事的打量起月堂來,最后目光落在了墻上的匾額上,竟然有圣人親筆恩賜的四個鎏金大字。
鴻理天下,這位右相大人確實已經(jīng)混到了人臣的極致,四字將他的權(quán)勢概括地淋漓盡致。
最外面的官員陸續(xù)上前稟事,右相基本不說話,但凡聽完“嗯”一聲,這些官員就如獲大赦,若右相停在那不動筷子,或者把臉冷在那,那稟事的就該膽戰(zhàn)心驚了。其實都做官做到這個份上了,為官之道自然熟諳,該說什么,說錯了該怎么圓回來,都已經(jīng)不用右相費心了。
經(jīng)過李瑁觀察發(fā)現(xiàn),右相是對吃飯極為看重的人,而且十分特別,滿桌的佳肴大多一筷不夾,可當(dāng)有一粒飯落在桌面,竟小心夾起絕不浪費。
很多官員都沒輪到機(jī)會稟事,而那個倒霉蛋就那么一直跪趴著,李瑁感覺他應(yīng)該到昏迷狀態(tài)了。
這時候有個四十多歲的人物走進(jìn)了月堂,看模樣像是府里的大管家,面相和儀表都很普通,但一雙眼睛精光四射,該是有看人識人的大本事,門口那些候著的見了趕忙行禮,連這些緋服的大員都禮貌讓道。他就這么徑直走到右相身邊,附耳說話。
李??吹枚秸Z,他說了這么一句話:“裴少卿已經(jīng)去過安邑坊了,他應(yīng)該查到了。”
聽到這句話,李林甫的神色終于出現(xiàn)了大的波動,但趁在場的人察覺前又迅速恢復(fù)常色,只說了一句:“五福,坐下吃飯吧?!?p> 一個相府管家能坐下吃飯,而有品級的官員們都得站著,這場面也就只能在這月堂可以見到了。
侍女們進(jìn)來為右相收拾碗筷呈上熱茶,這個叫五福的管家在邊上大快朵頤,這時候晾了李瑁半個多時辰的右相終于說道:“壽王可否吃了晚膳?”
李瑁沒有起身回話,坐著說道:“吃過了。”
就這么簡單的兩句對話,只顧吃的五福忽然停了下來,用絲帕擦拭了一下嘴角,雖沒有看向壽王,語氣倒算溫和:“壽王今日救了個叫陸北遙的人,這種小小的憐憫之心往后還是收一收,茲事體大,好好學(xué)做個成大事的人,可別辜負(fù)了相爺?shù)钠谕?。?p> 李瑁微微一笑,沒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右相府知道的如此神速!
這五福話里有話,看來自己剛才沒站起來讓有些人不舒服了。
右相明顯很滿意奴仆的“插嘴”,又開口道:“咸直公主想著要壽王納韋昭訓(xùn)的女兒為妃,若是壽王確實看中了,本相明日倒可以用這張老臉在圣人面前求個情。”
五福朝右相行禮,擔(dān)憂道:“相爺,眼下朝中佞臣正仗著太子撐腰,拿吐蕃戰(zhàn)事構(gòu)陷相爺,這個時候不宜出頭啊?!?p> 一旁站著的某個大員也附和道:“相爺,此事確實不妥,這個時候千萬不能觸犯圣意,何況圣人對納妃楊太真一事極為敏感,賀監(jiān)不就納妃之日出言攪惱,被圣人直接送回樂游原養(yǎng)老了?!?p> 右相倒是呵呵一笑,大氣道:“你們想的不夠遠(yuǎn)吶,其一,本相被太子一黨安了通敵之罪,但此時噤聲不更加顯得做賊心虛?其二,壽王納娶韋家小姐圣人未必不悅,如今太子扶持韋氏,而壽王瓜分韋氏,正合圣人的制衡之意?!?p> “何況……”
右相這時終于轉(zhuǎn)頭望向李瑁,慈愛說道:“壽王尚青,本相深受貞順皇后(武惠妃謚號)重托,終身大事豈能兒戲?”
李瑁沒有與右相對視,內(nèi)心也不會被這慈愛一面感染,弄權(quán)者只對權(quán)力真實,其余一切表象都是虛偽,這個道理曾經(jīng)那個壽王可能不懂,但是如今的壽王豈能被玩弄?
看來李林甫還是沒有放棄壽王這個傀儡啊,在他看來,就算圣人已經(jīng)唾棄這個十八皇子,但是長安城的皇權(quán)歷來是通過政變得來的,只要壽王肯安心做傀儡,他李林甫倒是有能力搏上一搏。
但這位天寶第一權(quán)臣無預(yù)見未來之能,不知道李家下一任皇權(quán)的更迭發(fā)生在十年之后,安史之亂更是淪陷了長安,到時的帝位之爭不是靠一票禁軍和重臣在長安城“小打小鬧”就能完事的,然而他是沒機(jī)會見證了。
李瑁忽然醒覺,歷史上的壽王是不是正因為李林甫死了,朝堂大權(quán)旁落楊國忠,導(dǎo)致他不得不倉促政變,孤注一擲,最后慘淡收場?
這邊李瑁正在走神,而右相正等著李?;卦挘吘惯@些年右相還是很享受壽王的卑躬屈膝,優(yōu)柔倚仗。
可偏偏這當(dāng)口整個月堂靜的離譜,并不見壽王跑到右相面前感激涕零。
五福馬上為主子出頭,冷著臉雙眼陰鷙,竟帶著呵斥的口氣說道:“近日永王常來府中做客,每每受教都站于相爺面前,怎么壽王你反缺了禮數(shù)?莫是又醉酒了?方才連你的伴讀也一個樣,不知好歹!”
五福這是在赤裸裸的威脅,教壽王知道若不好好做傀儡,永王就要代替他了。
李瑁卻只聽進(jìn)去了一句話,追問道:“我的伴讀怎么了?”
五福拿起碗筷又吃了起來,晾了李瑁片刻后才回道:“也沒怎么,敢在右相府外晃來晃去,教訓(xùn)了幾鞭子?!?p> 李瑁微微一笑,終于站了起來,全場都感受到壽王的氣場不對。
“禮數(shù)?”李瑁說著走向五福,沉著臉來到他身旁,平靜問道:“跟大唐壽王這么說話,那你的禮數(shù)在哪?!”
五福正要迎上壽王的目光,卻見壽王拿起桌上的玉壺干脆利落砸在了五福的頭上,瞬間玉壺炸出酒水,碎片四處飛落,狗仗人勢的五福滿頭鮮血。
李瑁對上長安城最崇尚法家的李林甫,問了一句:“右相,在長安城打狗犯法么?”
右相一臉慍色,而李瑁瀟灑離去。
不久后月堂散去了所有官員,那個跪趴的倒霉蛋也被同僚拖了去,侍女奴婢皆一應(yīng)退走,月堂里只剩跪在地上的五福,任憑頭上的鮮血滴落地毯,以及震驚大于惱怒的右相。
“方才阿郎沒有看到壽王的眼睛,奴才最怕阿郎的眼睛,方才竟然有一樣的感覺?!贝藭r四下無人,五福對右相的稱呼就比較親近了。
右相沉吟片刻,忽然笑了:“興許是從馬上摔下來摔壞了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