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夢醒

　　因承滎重金打賞了花旦，臺下的看客議論紛紛，相互討論打聽，到底是誰家如此財(cái)大氣粗、一擲千金。虞姬又是何人扮演？演繹的如此傳神，那一眸一笑盡是柔情，一動一語終是哀傷。終場虞姬揮劍自刎，竟叫人久久不能出戲。自古美人香消玉殞，總會勾起世人無限的憐惜。

　　二樓賞梅軒里幾位年輕的小公子也為此議論紛紛。

　　“剛才是何人打賞？出手如此闊綽?！币簧聿纳耘值墓右皇帜笾叧灾吅闷娴膯柕?。

　　“咱們這一層的，那虞姬不是瞅著中間那塊嘛！”對面一位把玩著手中麒麟眼菩提手串的公子回道，眼眸都沒抬。

　　“不會是映月軒吧！”綠衣公子激動地喊道，一雙瞇縫眼此刻也睜圓。一拍桌子，肯定道：“絕對就是！”

　　轉(zhuǎn)頭對身后的公子說道：“張卓一，我就說嘛?！彼藖淼臅r(shí)候，正好承滎一行才下馬車，打了個(gè)照面。去解手回來又碰到小翹拉著承滎上樓。

　　“那家主子不大，也就十二三歲的模樣；長得瘦小，面容倒是清俊，唇紅齒白的。有意思的是他那倆小婢女，臉生得一模一樣。剛才進(jìn)門的時(shí)候瞧著他家馬車挺大，還套著雙馬，也忘了瞧瞧哪家的？”光去瞧那倆雙生丫頭去了，兩人長的雖稱不上明艷動人，卻也俏麗的很，因雙生而尤為特別。

　　都說街景邊老婦人八卦，可這群男人們八卦起來也是不遑多讓，嘰嘰喳喳說個(gè)不停。

　　“沒個(gè)正行，你沒事盯人小丫鬟瞧什么呀?！鼻嘁洛\袍少年回嗆道。一雙眼睛長而大，眼皮內(nèi)雙，鼻梁高挺，面容俊朗。座的久了，有些疲乏。因中場休息兩刻鐘，便放下紫砂茶杯，起身欲往外走。

　　“顏六，去哪??？”綠衣公子側(cè)身朝他喊道。

　　“透口氣。”顏晟廷頭也不回的出了門。

　　“別是偷偷去瞧那倆雙生丫鬟了。”御史家的二公子伸長脖子朝門口喊道。

　　“當(dāng)是你啊?！鄙砼砸恍A臉公子笑罵道，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顏晟廷出了賞梅軒，想去走廊窗邊透透氣。初秋，天還是有些燥熱，窗子都開著，好在今夜有風(fēng)，長廊上的帷幔被吹得飄飄蕩蕩。長廊上三五個(gè)婢女端著撤下的果盤，匆匆走過，透過飛揚(yáng)的帷幔，倩影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前方有幾個(gè)雅間的客人出來走動，各個(gè)屋子傳來陣陣嬉笑交談聲，顏晟廷百無聊賴的瞅著窗外的夜市，打發(fā)時(shí)辰。

　　映月軒里因中場休息，小綰走過去將帷幔放下，‘白梨苑’的構(gòu)造真是鬼斧神工，從樓上每個(gè)雅間向外瞧，舞臺一覽無余，盡收眼底?？墒茄砰g之間卻很難瞧見彼此。再者還可以用帷幔遮擋，只聽?wèi)颉?p>　　“公子，你聽大家都在議論咱們呢，虧著在雅間還有幾面墻擋著，這要是在樓下小桌，還不得把咱們當(dāng)成猴看？”小翹嘴上抱怨著，眉眼里卻全是得意之色。

　　“你只要不說，誰知道?！毙【U轉(zhuǎn)身回了妹妹一句，她其實(shí)心中有些擔(dān)憂，這要是被王爺王妃知道了，少不了一頓責(zé)罵。

　　承滎倒是不在乎，起身抖了抖錦袍。剛剛許是茶水喝得多了，突然想去解手。與小翹一起，在綠衣婢女的引領(lǐng)下去了一樓。

　　回來時(shí)，剛上二樓一抬頭承滎停下了腳。

　　“二舅？他怎么來了?！鼻胺酱┲f壽袍褂的儒雅男子，搖著紙扇，跟著對面一位中年男子在走廊里相聊甚歡。

　　“二舅老爺，還真——”承滎一把捂住小翹的嘴，蹲下身躲在旁邊幾盆茂盛的鶴望蘭后面。

　　都怨她在來長安之前，路過兗州，在滿香樓吃了個(gè)飯，吃完了才發(fā)現(xiàn)銀兩不夠，她又懶得拿銀票去錢莊取，給店家嫌面額太大找不開零拒收。左右為難下簽了他二舅的大名，他二舅時(shí)任兗州刺史一職，她認(rèn)為此事極為不妥當(dāng)?shù)?。讓他老人家丟了銀子，她便不好再上門叨擾，便直接來了長安。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是當(dāng)時(shí)舅舅正在擦著他那個(gè)新得來的雙耳翡翠瓶，在接小廝遞過來的‘霸王餐’賬單時(shí)，不小心將翡翠瓶打碎了。氣的捶胸頓足，八百里加急書信找她，信中言辭不忍卒讀，對那只已碎花瓶的憐惜躍然紙上，當(dāng)然對她的埋怨即使看不到本人，也能從那厚厚的十四頁紙中深刻的領(lǐng)悟到。

　　“郡主，怎么辦？”小翹無聲的詢問她。

　　“好在他在西面，咱們在東面，我先下去，你等會叫著小綰從后門出去，別讓他瞧見了，千萬別讓他看見。不過估計(jì)他也認(rèn)不出你，但你和小綰一起就不行了?！彪p生子，太扎眼。

　　“是，郡主你呢？”小翹點(diǎn)著頭。

　　“我在一樓后門等你們?！睂さ綑C(jī)會，貓著身子步下樓梯。

　　“好，郡主小心?！币痪洹ぶ餍⌒摹尶粗巴獾念侁赏⒉唤麄?cè)目，看了過來。小翹全然不知，目送著承滎下了樓梯，起身低頭向雅間走去。

　　承滎下了樓梯，一轉(zhuǎn)頭，偏偏他二舅也下來了，嚇得承滎疾步走在一旁的綠衣侍女內(nèi)側(cè)，借侍女遮擋身影。

　　匆忙進(jìn)了過堂，來到后院，左拐右拐，卻怎么也拐不出去，好生奇怪，急出了一身冷汗。一轉(zhuǎn)頭前面又出現(xiàn)了走廊，兩旁各四個(gè)門，后面?zhèn)鞒瞿_步聲由遠(yuǎn)至近，匆忙間隨意打開一扇走了進(jìn)去。是伶人的化妝間，幾大排衣服架子擺放在門邊，上面搭著的都是花旦、青衣的戲服。往里走一個(gè)背影出現(xiàn)在承滎眼前，是誰？穿著青色的中衣，正在卸頭頂?shù)聂⒒ā?p>　　一瞥，銅鏡中映出一張濃墨重彩的臉，狹長的鳳眼微微上挑，眼神清冷，面無表情，瞧不出喜怒。

　　“虞姬”承滎欣喜的喊出聲，隨后反應(yīng)過來，捂住嘴，實(shí)在太大聲了，莫要驚著美人。

　　虞姬放下從頭上取下來的殷紅色簪花，從銅鏡中看著出現(xiàn)在他身后的承滎。

　　承滎從驚喜中緩過神，仔細(xì)打量虞姬的臉，一個(gè)想法出現(xiàn)在腦海里。她快步?jīng)_上前去雙手握住虞姬的手：“姐姐，幫幫我，有壞人要抓我?！贝蟠蟮男友蹪M是殷切，脆生生的說道。

　　虞姬低頭瞧著手腕上那雙白乎乎的小手，正用力握著他，一雙烏溜溜的杏眼直瞅著自己，像極了堂妹養(yǎng)的那只小奶狗，就差搖尾巴了。

　　細(xì)看虞姬還是那么美，眼神里滿是平靜，原來是個(gè)冷美人呀！承滎感嘆道，全然不知虞姬此刻在想什么。

　　燭光搖曳，將二人的身影斜照在旁邊的墻壁上，與前廳的燈光璀璨相比，這里實(shí)在是太晦暗了。虞姬捏著眉筆，細(xì)細(xì)的描畫著承滎的眉，臉上已涂抹了大片濃彩，遮了原有的稚嫩模樣。

　　因兩人靠的太近，呼出的氣輕輕噴在臉上，癢癢的。承滎忍不住睜開眼睛，怔怔的瞧著虞姬，容貌絕艷，楚腰蠐領(lǐng)，真美！

　　虞姬看著面前的小少年，秀氣的五官，一雙水汪汪的杏眼黑白分明，出神的瞧著他。燭光映照下，眼眸璨若星河。纖翹的睫毛像是兩把扇子，那眼里只映照著盛裝的虞姬。

　　虞姬捏著眉筆的手停下，深深地瞧了她一眼，承滎眼神更是專注熱切的盯著虞姬。虞姬無法，薄唇微揚(yáng)，輕聲說道：“閉眼?！辈婚]眼怎么畫眼線。

　　虞姬聲音動聽悅耳，卻遠(yuǎn)不似臺上唱戲時(shí)的清亮，而是有些低沉，帶著磁性。

　　“嗯？”承滎呆呆的瞅著，沒反應(yīng)過來，小嘴微張，貝齒露出兩個(gè)白色的點(diǎn)，表情呆萌又透著絲傻氣，虞姬臉上終有了絲笑意。

　　那時(shí)，承滎對戲曲不懂，就像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不像小翹如數(shù)家珍，此時(shí)在她的印象中，就該女子唱花旦，男子扮小生，中年男子演老生。

　　所以虞姬就是貌美的女子，花旦就自然是姐姐。

　　不知過了多久，屋子里又只留下虞姬一人鏡前卸妝，燭光微漾，寂靜的就像不曾有人來過。擦拭臉上的重彩，突然鳳眼一瞥，一旁的矮幾上放著墨綠色錦袍，錦袍一端垂在地上，一枚做工十分精美的香薰球靜靜地躺在地上的錦袍邊。

　　承滎身著靛色武生衫褲，腰間扎著黑布繩，頭頂帶著小布帽，腳上登長靴。再配一臉重彩，活脫脫的一清俊小武生。

　　一陣疾步快走，找著去后院的路。承滎從不覺得自己是路癡，可是現(xiàn)下也不禁要懷疑了。怎么走也走不到出口，別說后院，前廳也沒瞧見。不知走了多久，走到腿都細(xì)了的時(shí)候，終于瞧見了走廊盡頭模糊的樹木，漆黑的夜空，零散的星。

　　穿過園中茂密的花叢，皎潔的月光勉強(qiáng)照亮前行的路，穿過假山拱門，眼角余光瞟到‘有人’，假山上有人坐在那里，仰頭看著夜空，說不出的寂寥。

　　當(dāng)那人轉(zhuǎn)過頭來，承滎定在當(dāng)場，隨后委屈至極的瞅著他，眸中閃爍淚光。眼見那人撐起身飛身跳躍下來，走到她身前三米處站定，不肯再走近分毫。承滎擦著眼淚躊躇著向前邁進(jìn)，那人便退后一步，承滎再向前，那人又退一步。最后變成承滎一路追趕，可無論怎么奮力向前跑，那道身影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最后承滎摔倒在地，再也追不上了，只能放聲痛哭：“顏晟廷——你回來，回來好不好。。。”

　　“郡主，郡主。。?！边h(yuǎn)處隱隱傳來聲音。

　　“回來。。?！边€是不能從痛苦中回神。

　　“郡主。。?！?p>　　承滎一睜眼，透過淚水入目的是暖橘色床帳，中間系著如意結(jié)。痛，四肢酸痛的像是被馬車碾壓過。原來一場夢，可那并不僅僅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