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年紀(jì)大了,老年人總是喜歡曬著太陽發(fā)呆,阿瞞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先生有了這種習(xí)慣,也許是十年前二十年前又或者自己一成為先生的弟子之后先生便是有了這個習(xí)慣吧。
爐中火燒,壺中水滾,少年低頭,老人垂眉。
房間里便只剩下水開時候的咕嘟咕嘟聲,少年聽著水聲莫名有些悲傷,人們常說水善為上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可是這句話怎么聽都像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就像是在說著好人沒好報,上善若水,可是眾人又是如何對它?
阿瞞低著頭所以沒人能夠察覺到他臉上的表情,那個表情很奇怪,就像是在懺悔。
水依舊在痛苦得哀嚎,白色的霧氣在空氣里蒸騰,阿瞞將壺從灶上拿了下來,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其實很多時候這一對先生弟子都不怎么說話,但是古老頭還是察覺到了阿瞞的悲傷,“怎么了?”
阿瞞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有些事情他不愿意和古老頭說,因為他知道自己和先生的想法并不相同,道不同,話再多也只是對牛彈琴。
阿瞞忽然抬頭,盯著自家先生,“先生覺得這茶如何?”
“這茶清香,入口甘甜,自是極好?!惫爬项^捋了捋胡子難得的沒有昧著良心說話。
阿瞞點了點頭,繼續(xù)給先生泡茶,心中卻是想到近些年先生越發(fā)不喜歡說話了,也難得開懷大笑,這也說明先生的壽命確實不多了,自己就沒必要再給先生添堵了,仍然記得上次先生開懷還是在陪著三千與長安數(shù)螞蟻的時候,那個時候長安問先生:“螞蟻與人何異?”
螞蟻和人有什么區(qū)別,這個問題很好回答又很不好回答,先生說他需要想一想,三千仰著頭笑,說了一句話,至于當(dāng)時說了什么先生沒有告訴阿瞞,只是那天先生很開心,是很多年都不曾見過的開心。
有時候阿瞞也想多去那戶人家轉(zhuǎn)轉(zhuǎn),去見見那兩個孩子,可是去了兩次便是發(fā)現(xiàn)長安那個孩子根本不怎么和他說話,至于傻子三千則是傻得可愛,這世界上最難看透的一種人就是傻子,人們總說傻子之所以傻是因為他們會把心放在陽光下不對這個世界有所防備,可是阿瞞覺得傻子的心思其實是最難猜透的,他看不透三千,甚至于長安也有些他看不透的東西,再后來先生便不許阿瞞與這兩個孩子有接觸了,可他阿瞞發(fā)誓自己對這兩個孩子沒有半分?jǐn)骋狻?p> 陳家一共有四口人,戶主陳良,妻子南宮淺,長子三千,次子長安。
長安本姓顧,并不是陳良的親生兒子,但是見過長安的人都說相比于那個癡傻的陳三千這個不怎么說話的次子才更像陳良,對此陳良從未多說過什么。
長安的命并不算好,他出生時母親便難產(chǎn)去世,隨后又出現(xiàn)大旱,田里顆粒無收。
人們都說這孩子是災(zāi)星,他的出生給村子帶來了災(zāi)難,所以還在襁褓中的長安在村子里便已很不受待見,偏見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因為它會殺人,很長時間里連同長安的父親也活在同村的異樣眼神當(dāng)中,那是一個不怎么喜歡說話的漢子,但是很勤勞,唯一的愛好便是拿著一桿煙袋,坐在門前慢悠悠的抽煙,沒有人知道他在抽煙的時候想什么,他總是瞇著眼,仰著頭,像是這世間所有的故事便是在這云霧之間產(chǎn)生又在這云霧之中散去,剩下的便只有悠閑,人們只知道那個男人叫顧然,四顧茫然的顧然。
終于有一年長安的父親去山中采藥,想以山野之間特有的草藥去換些糧食,那是一條陡峭到大荒之年也沒人敢去采摘野果的懸崖,那個男人去了便再也沒有回來,所有人都知道那個喜歡坐在門檻上抽煙袋的男人死了,可是一開始沒有誰注意到那個男人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回家。
那是一個早上,顧然起了個大早,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異常,他說去采藥,可是再也沒有回來。
很難想象,一個那么小的孩子不哭不鬧地在一間沒有人的屋子里,餓了就自己煮些野草混著那些零散的米粒自己喂自己吃。
那么一口鍋甚至比自己還大,他瘦弱而矮小的身子便只能踩著凳子爬上灶臺,坐在鍋沿邊上,拿著那個大大的勺子,一口一口地吃著。
整整七天,一個本該死去的孩童竟然沒有被餓死。
當(dāng)那扇門被推開,看到的是一個一身泥垢與酸腐的孩子,蓬頭垢面,像一只狗一樣趴在墻角,在他的一旁是一鍋不知放了多久的野草羹,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讓人作嘔的酸臭味道,那個孩子的眼睛很清澈或者說很明亮,見到有人進(jìn)來卻是往后縮了縮,他的手背在后面,手里拿著的是一個勺子。
沒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來的,可是當(dāng)他抬頭看向眾人的時候,人們的第一感覺竟然是恐懼,也許村里人早就發(fā)現(xiàn)了顧然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回來,可是沒有人愿意去推開那扇門,就像是達(dá)成了某種默契,人們只是冷漠地看著,等著那條脆弱的生命死去。
當(dāng)那扇門被打開,人們看到那個小男孩依舊活著的時候,恐懼彌漫在整個村子。
人們更加想要殺死這個安靜得可怕的男孩,因為那雙明亮的眼睛看向他們時這群人竟然覺得像是被某種野獸盯上,長安與三千很像,都是不怎么喜歡說話,可是與三千不同的是,村子里對長安有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對三千則更多的是嘲諷調(diào)戲。
那一年長安四歲,
也是那一年他進(jìn)了陳家,成了陳良的義子。
其實在那扇門被打開之前阿瞞曾經(jīng)進(jìn)去過那間屋子,事實上,在所有人都厭棄長安時,阿瞞曾經(jīng)生過將這孩子帶回先生那里去的念頭,因為他認(rèn)識那個喜歡抽煙的男人,阿瞞甚至覺得那個男人算得上是他唯一的朋友,可是先生卻是阻止了他。
先生說這孩子命硬,不會死,可是阿瞞不明白,明明先生可以照顧這個孩子,為什么非要讓他在這里受罪,那是難得一次阿瞞真正沖著先生發(fā)了脾氣,先生是個不信命的人,可是卻說長安命硬,這無疑不是一個笑話。
后來當(dāng)陳家人推開了那扇門將他帶走之后,阿瞞有些明白了,這或許才是先生想要的,可是阿瞞對先生的做法依舊是嗤之以鼻,他覺得先生不仁,與他所讀的四書五經(jīng)大相徑庭。
老頭子有毛病,這是阿瞞的評價,雖然最嘴上這么說,這些年來阿瞞卻是一直關(guān)注著長安以及陳家的那些人,即便先生不許他靠近這兩個孩子,可是先生已經(jīng)老了,人一老很多事情都無法掌控,而阿瞞還年輕,而且還會一直年輕。
三千的癡傻更像是孩童的天真,可是當(dāng)這個孩童在慢慢長大依舊童心未泯的話卻又只能說是癡傻了,長安對三千格外尊敬這件事村子里的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只不過他們不清楚的是當(dāng)初最先推開那扇門的人便是陳三千,是他把自己的那塊烤紅薯給了長安,才讓他活了下來。
陳良是個沒什么脾氣的老好人,可是他的那兩個兒子卻像是兩條護(hù)家的狗,但凡有人想要對這個家有任何想法他們便會撲上去,陳良經(jīng)常會和那兩只小狗坐在門口,那感覺就像是一只大黑熊帶著兩只小狼狗,大黑熊撓了撓頭開口說:“其實他們沒有惡意。”兩只小狼狗不說話,于是大黑熊只能繼續(xù)撓頭,身后炊煙裊裊,沒多久便是傳來飯菜的香味,兩只小狼狗擦了擦口水,等到屋里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喚,他們便是搖著尾巴跑到廚房,只剩下那只大黑熊在夕陽下?lián)现X袋,不知所措,沒多久兩只小狼狗偷偷端著飯菜過來,大黑熊偷偷回頭,沒有發(fā)現(xiàn)自家婆娘,便是揉了揉兩只小狼狗的腦袋,暗暗比了個贊。
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陳家除了不能當(dāng)著三千的面調(diào)戲他娘之外,便是不要在長安面前逗三千了。
因為長安發(fā)起瘋來比那個癡傻的陳三千更加可怕,陳三千只是一個沒有牙齒的小奶狗而長安則是一條狼,一條逐漸長大逐漸魁梧的狼,一條狼發(fā)起狠來,后果是很可怕的,更何況村里人對于這個餓了很多天卻沒有死的人本就有一絲恐懼。
有人說陳家這是為三千找了一個“童養(yǎng)媳”,這句話可謂是形象生動,陳三千比長安大了三歲,可大多是長安處處維護(hù)照料著三千,很多人并不知道三千有一種怪病,他的身子很虛弱而且有些時候會忽冷忽熱,冷的時候就像是冰塊,熱的時候便像是火,所以一直以來都顯得無憂無慮的小三千并沒有活得那般輕松,有時候三千也并不傻,他會很安靜很努力地保持安靜,即便很痛苦他也不愿意叫出聲來,在他看來給人添麻煩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即便那人是父母是兄弟。
沒有人教他這些東西,可是他就是懂,小三千曾經(jīng)問過一次,他問:“娘親,三千會死嗎?”其實他是知道的,他會死。
那次母親哭得很傷心,還和父親吵了一架,當(dāng)時父親的眼睛里也是含著淚水,母親說他沒用連自己的孩子也救不了,也是從那時候起三千便再也沒有問過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