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滑梯

　　為什么不是出來吃完飯？

　　這樣想了，言青川就這樣問了出來。

　　“為什么不是出來吃飯？”

　　“那青川你想出來一起吃個飯嗎？”齊藍從善如流，低聲問。

　　“不想，哈哈哈”，她沒有猶豫，拒絕的話說來卻相當隨意，“不過散步可以有?！?p>　　他又要笑，絲毫沒有被回絕的著惱，“那就散步。”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會和你吃飯。

　　言青川在心里把問題補齊。

　　窗外街景一格格倒退，商業(yè)廣場因為下班的原因，變得密集起來。夏天總是撩人的，有美好的男孩女孩，袒露最濃烈的情緒與肢體。

　　“我猜你已經(jīng)給自己安排好一個很豐富的晚上。”

　　車子駛過小區(qū)西門，繞著一個半人高的花墻包圈。到這里，路上又靜了，油熏夾裹著米香大開大闔地灌進來，言青川看著院墻探出來的月季，艷得像撲多了腮紅。

　　“比如呢？”

　　轉過最后一個彎折，斜進輔路。

　　“比如”，齊藍的聲音帶著起伏，還有鞋跟敲打路面的悶響，一陣短促的鳴笛，在聽筒里回蕩幾重，“看?。俊?p>　　車聽穩(wěn)，打票極滋啦滋啦。

　　“妹子，票”，師傅側回半個身子，依然是那個瀟灑的楊手，兩根手指夾著發(fā)票條。

　　“謝謝師傅！”，言青川接過票，拍了拍師傅的椅背，“可時髦了呢~”

　　“好說！”，話音一落，重金屬“嘩”地塞滿車廂。

　　言青川關好車門。

　　灼熱的熱度粘上來，從腳踝爬上小腿。她沒有把傘完全撐開，只是虛擎著擋在額前。

　　“說得我除了看劇就沒有別的夜生活了?！彼龑﹄娫捘穷^輕笑，快走了兩步。

　　“那倒不是”，通話里腳步聲又起。

　　“那還有什么？”

　　言青川繞過前一株花壇和一排碼得齊齊整整的共享單車，停在樹蔭里，放下虛撐的傘，下巴和肩膀險險地夾住手機，一只手提溜著大帆布袋，一只手來來回回地盲掏著門卡。

　　門卡是只有手指蓋大小的圓片，摻和在零錢包口紅唇膏手霜筆記本水筆里，隱蔽性很好。

　　“還有啊，”

　　言青川的手機突然被從臉頰抽走，她以為遭了賊，整個人倏地呆住。

　　大變活人般出現(xiàn)的男人，怡怡然把手機掛斷鎖屏，兩支電話疊著握在手里。

　　他在身前半步看向她。

　　“還有散步啊。走啊，散步了?！?p>　　言青川盯了齊藍半晌，這才抬腳跟上。

　　“你這橋段，老土了啊。”什么突然出現(xiàn)，轉交遇見，通著電話走近，十年前的偶像劇才敢這么演。

　　“是嗎？”，齊藍一臉驚訝，“看來你國產(chǎn)青春偶像劇還是涉獵不夠，遞到我們手上的本子十個有八個這么編。”

　　這下?lián)Q言青川一臉驚訝，“單老師還這么慘嗎！”

　　“哈哈哈哈“，齊藍把手機還給她，示意要過馬路，”他現(xiàn)在倒是脫離苦海了，不過公司里新人孩子們還得重走長征路?！?p>　　“哦”，鮮肉什么的她沒興趣，自從有了選秀，每年出來的新面孔不知凡幾，不管名字還是長相都自成一派，不像能在常規(guī)影視劇里路面的樣子，“那他們要加油了。”

　　“是”，他低頭應道，“我會加油的?！?p>　　本是一句玩笑話，言青川倒起了興趣。

　　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要說”，眼神又在他臉上逗留兩眼，“你條件也不錯，怎么不出個道玩一票？雖說年紀吧，是大了點。”

　　“你也說，年紀大了嘛”，齊藍打開步道上低垂的綠枝，“這是我夜跑的路線，清凈人少風光還好。來過嗎？”

　　“沒來過，我搬來又沒多久，平常也不愛出門”，她抬頭，瞇眼看了看婆娑綠葉縫里漏下的光，晚風歲帶著熱氣，到底也沒有那么刺目，“風景是不錯。不過別打岔，你年輕那會兒怕是姿色更勝吧”，言青川眼神落在他耳際，鋒利的下頜骨連同鼻梁的陰影，投在鬢角處，大約是閑散在家，頭發(fā)有幾束支棱。

　　“哈哈哈，其實算有過機會吧”，他像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抹了一把額頭。

　　“還賣關子”，她下意識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腕，一臉驚訝地嗔道，“真出道過呀？”

　　“大學的時候，宿舍里導演系的舍友畢業(yè)小片需要一個亞裔男主角，非讓我去試試。實在躲不過，就去試鏡了。其實我自我感覺還行，可當天晚上他回來就很抱歉地跟我說，dude，你還認識其他符合條件的亞裔面孔嗎，最好有點表演經(jīng)驗的?！饼R藍攤攤手，“so，我的演員生涯還沒開始就結束了?！?p>　　言青川掐著腰笑了半天，“雖然故事說得特別不怎么樣”，她吸著氣點評，“可怎么就這么好笑。誒，試鏡什么內容啊？”

　　又經(jīng)過一處彎道，迎面有三兩群人小跑著過來，他伸手把她往內側一帶，“就跟我說，男主角是個非法移民來的華裔，通過社區(qū)program入學拿到了身份，勤工儉學要考大學。試鏡的是一場在洗衣房看書的戲，但一直不斷又顧客來拿衣服送衣服。”

　　“那你的導演室友是怎么給你講戲的？”聽起來不像是很難駕馭的角色。

　　“他倒是有講戲”，齊藍表情奇異，眉頭雖然鎖著，嘴角卻笑意盎然，“讓我不耐里透著冷漠，冷漠里又很堅毅，有很多書來不及看，但又不得不放下來做分衣、洗衣、收錢的活兒，苦苦壓抑。”

　　“沒錯啊，說得挺到位的”，她狐疑地閃了閃眼，“你？到底演成什么樣？”

　　“我覺得還不錯”，他轉過臉看她，堅定，認真。

　　言青川更狐疑了，看著齊藍這張像隨時會叛變革命的，濃眉大眼的臉。

　　“那，有歷史遺留資料嗎？”

　　“大概率是沒有了，我當時忙實習，就沒再過問后續(xù)”，他挑挑眉，問，“你想看？”

　　“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糟糕的表演，讓你的演員生涯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她聳聳肩，“你也是沒趕上好時候，要擱現(xiàn)在”，她又上下刮了一輪，“就是個木頭都行。”

　　“你是在夸我長得好看嗎”，他眼睛笑彎成一灣。

　　“你不知道自己長得好看嗎？”她也笑嘻嘻。

　　齊藍張開五指，從額前送進松散的頭發(fā)，頓在頭頂，像被揪住錯處的高中生，“其實，我好像知道?！?p>　　她停住步子，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還在往前走著的男人。

　　“誒齊藍”，

　　男人這時才發(fā)現(xiàn)人沒跟上。

　　“我怎么早沒發(fā)現(xiàn)，你這人，挺無賴的呀?！?p>　　他抬步，示意她跟上。

　　“是嗎？”，說著又兀自輕笑了兩下，“我也剛發(fā)現(xiàn)，好像是挺無賴的?！?p>　　兩人都沒繼續(xù)說話，周身盡是囂張的蟬鳴，私語的葉影，孩子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叫。

　　沒有人想說話。

　　大概五步遠處的木椅，推兒童車的一位媽媽和姥姥起身離開，齊藍微微側身，“坐會兒？”

　　木椅正對著小沙坑游樂園，一架滑梯，孩子總能不厭其煩地翻來覆去、爬上爬下，再單調的事物，在孩子平望出去的視線里，都是驚奇。

　　一個小女孩正要從滑梯末尾往上爬，大約還是有些怕的，停在半腰，想下去，不敢，繼續(xù)往上爬，又抬不起腳。跟在她身后的男孩，看起來一邊大，但個頭要矮些——這個年齡的孩子，女生總比男生躥得快——不耐煩地“哎呀”一聲，伸手猛地一推，撐著女孩的腿往前擠，竟然就這么滿擰著，倆人都上到滑梯頂。

　　女孩怕是被推得疼了，又覺得自己膽小抹不開面子，“嗷”一嗓子哭出來，金豆子大顆大顆地沿著饅頭似的臉頰往下落，手指著男生，抽抽得說不出話來。

　　言青川看得好笑，下巴點點那邊，“我小時候膽子可大了，這么小兒科的滑梯都不稀得玩，”說罷歪頭想了想，“你說怎么越大越膽小，過山車都不敢坐?！?p>　　“小時候不叫膽子大，是不知道怕”，齊藍也歪過頭，“俗稱傻大膽，或缺心眼?！?p>　　“無賴?！?p>　　日頭大約落到六層樓房頂那么高，兩人起身接著行進。

　　路程漸半，方向又面向了小區(qū)。

　　“你一般都跑幾圈？”身邊時有穿著利索的男女快步經(jīng)過，“咱家附近環(huán)境真是不錯，看來我得多出來走走?！?p>　　“是”，他不自然地頓頓，“環(huán)境是挺好的。我一般跑三圈再走一圈。你呢，運動嗎？”

　　“戶外嗎？冬天太冷夏天太曬晚上太困，在家一張瑜伽墊就能解決的事，還不用化妝梳頭注意儀容儀表”，她聳聳鼻子，“而且說不定我fo的那些運動教程，你還做不來呢?！?p>　　“哈哈哈，是是是。不過適當?shù)娜照者€是有必要的，補鈣?！?p>　　“你怎么和我媽一個路數(shù)，讓我沒事上陽臺曬背曬頭頂，補鈣?！?p>　　“我和阿姨所見略同”，齊藍頷首，“真的不吃晚飯嗎？”

　　接近一片密集的住宅區(qū)，混雜的食物氣味升上來。

　　言青川稍稍踟躕兩拍，還是搖搖頭，“不了，晚上還要蹲一集韓劇的更新，再做兩組虐腹和一套天鵝臂，沒有檔期和你吃飯啦”，她掰著指頭數(shù)。

　　他看著她，笑，“那你晚上吃什么？”

　　“家里還有一只紅薯，高壓鍋再煮一鍋綠豆粥，二十分鐘搞定！”

　　“哦，你又吃了一頓早餐?！?p>　　“哎呀，還真是?！?p>　　小區(qū)里正好有人出來，他快跨了幾步，撐住門。

　　“出差前有很多工作需要提前做完嗎？”

　　“倒是沒有，讓我好好忙出差，這個月工作分給其他同事了”，她笑得得意。

　　“那就聽廣笙安排，去了好好玩一天。你記得做好防曬?！?p>　　“別說，我昨天特意下單了新帽子新裙子還有防曬服，不能給單廣笙丟人！”

　　齊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我明天下班去逛逛街?！?p>　　言青川瞪著他，像見證了濃眉大眼的叛變。

　　“我也不能輸！周末和我媽上街！”

　　“哦，那有阿姨把關，你肯定贏。贏過單廣笙”，他停在宣傳欄，眉眼被夕陽鑲嵌出金邊。

　　“無賴。”